第24章
作者:朱秀海    更新:2021-11-25 02:51
  他们当然不会有什么越轨之举,对他来说,柳溪来了,这就够了,这就是逻辑上的完美。他们照例会到公园门前的冷饮亭里买两客冰淇淋,然后向东北城河上的大铁桥散步。柳溪从来不会规规矩矩地走,她的两条细长的腿快乐地蹦着,跳着,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忽然又环绕他兜起圈子,再不就退着走,嘻嘻哈哈地笑,吃着冰淇淋,明亮的眼睛欣赏似的望着他,嘴里不停地讲一些纯属十六岁女中学生的可笑话语。他不用听她说些什么便明白,她想表达的仅仅是一种发自两人内心的共同的喜悦,对于黄昏、城市、车流、树影、晚风,对于青春和彼此心底那种隐秘的却十分清楚的爱情。柳溪脑后短辫上的金色蝴蝶结随着她的灵巧的跳跃上下翻飞,短不没膝的花裙裾腾挪闪摇,不时将一些凌乱的白皙送进他的眼帘,让他陶醉和眩晕。柳溪的目光,笑脸,身影,她的生命的气息和热情,是一条音乐之河,欢乐之河,要将他淹没。于是他也喧哗起来,激流一样进入这条河,拍击滩石,击起波浪,淹没岸边的青草和野花。他开口向她讲军营和军校里的事,并不可笑,至少过去并不觉得可笑,现在说出来却是可笑的了。他不知不觉成了河的主流,汹涌澎湃向前流淌,心里却渴望朝姑娘那被一袭薄薄的宽松的蝙蝠衫遮掩着的、正在发育的胸脯瞥上一眼。啊不,他心跳得厉害,这是可耻,不是他们这个年龄应有的行为。他抬起头去望夜空中的星星,而大铁桥已经到了。柳溪喜欢站在桥上看河面上夜泊的船只,船上一盏一盏亮起来的灯火。“啊,真棒!”她用一种标准中学生的语调赞叹道,让他不很明白她称赞城市的夜景,还是他们这愉快的嬉戏本身。九点钟到了,他们必须回去了。
  这是一个星期六的黄昏,明天柳溪不用上学。上官峰站在公园门前大榕树下等待自己的姑娘(他能这样想吗?也许不应该,可他心里认为能),内心早早地就有了一些激动:再过两天他就要归队,今晚是他和柳溪共同拥有的最后一个周末。今晚柳溪家的晚饭更迟,直到白昼的余晖完全消失,夜空墨蓝,他才望见柳溪像往常那样急匆匆斜穿过马路,向他飞奔过来。她的动作那么冒失,甚至吓得路过的司机飞快地将吉普车划了一道长长的弧线。柳溪的倩影在他心中是永远不变的:她的相貌和身材是美的,他们之间深埋于内心的爱情是美的,她躯体上隐藏的全部女性秘密更是美的和迷人的,然而他第一眼就发觉她今晚尤其美!
  柳溪嘻嘻哈哈地笑着,跑到他的面前,他才注意到她身上发生了什么变化:原来出门前她脱去了每天傍晚穿的蝙蝠衫和花短裙,换上了一件崭新的、大姑娘穿的粉红色的连衣裙,裙裾长至膝下,过大的灯笼袖使两个肩头吹气似的鼓起,领口挖成半月形,将脖颈和锁骨处的凹陷明白地显露着。为了弥补衣色的单调,母亲还别出心裁地在这件式样老气的新衣的前胸从左肩到右腋下斜缝了一道宽阔的白色的抽纱花边。
  “你瞧我妈把我打扮成什么样子了?!”她说,笑得喘不过气来,“真丑死了!……是丑死了吗?”她仰起脸,撒娇地望着他,问道,神情却仿佛在说:我要你回答,是丑死了吗?不过就是丑死了我也不许你说我丑!
  他笑起来。因为柳溪的笑声是有感染力的;还因为穿了新连衣裙的柳溪样子有点滑稽:她似乎突然长大了,不像天真烂漫的女中学生,而是一位成熟的大姑娘。柳溪今晚还淡淡地涂了一点唇膏,颧骨和两腮悄悄地敷了一点脂粉,这都是过去没有过的。柳溪的面颊红扑扑的,瞳仁又大又明亮,睫毛黑而长,面容和身材比往日更生动鲜明、妩媚动人。上官峰心中忽然起了异样的激动,他不再认为柳溪穿这件连衣裙不合适了,相反,这件连衣裙就像一只魔术师的手,转眼之际就把一个爱吃冰淇淋的毛丫头变成了风姿绰约的丽人,一个同目前在他心中还很遥远很模糊的光彩照人的小新娘的形象相近的人。他明白今天这件连衣裙不是母亲逼她穿上的而是她自己穿上的了;柳溪也知道这将是他们共同拥有的最后一个周末,她穿上这件新衣是想让他更喜欢她,却羞于被他看透了心思。今晚柳溪的一切——衣裳、笑容、目光,言语——都在给他一个无言的许诺:明天早上我不去上学,没有谁说我们今晚可以在外面多待一会儿,可也没有谁说我们不能那样做!
  “阿溪,今天你很漂亮!”他大胆地、感动地说。觉得一种原来很模糊的渴望正在兴奋起来。
  “哎呀,不许胡说,羞死了!”她喊道,用拳头乱击他的胸,脸颊红得更厉害了。
  后来他们不谈连衣裙了,但谁也没有忘记它,主要的是谁也没有忘记由它带给他们的一种异常的情感。上官峰觉得今晚柳溪已经长大了,自己也便随着长大了,望着她的目光里无形中增添了一种长大的男孩子看一位长大的姑娘的神情和激动。柳溪自己也被这从未体验过的感情扰乱了,激动了。她还不习惯被哪怕是上官峰这样热情地注视着,就避开他的目光,喊:
  “阿峰,咱们去吃冰淇淋吧!”
  他们像往日那样去冷饮亭买了两客冰淇淋,面对面地站着吃,旁若无人地笑着,不时互望一眼,却没有走向远处的大铁桥。晚风比以往的日子更热烈和清凉,夜空辽阔,河汉璀璨,流星陨坠,马路旁的林梢在路灯光的反照下越升越高。今晚是个不寻常的夜晚,他们非常想像公园门前的大男大女一样做一件大胆的、从没做过的事情。柳溪回头看一眼公园栅栏门前新贴的一张海报,惊讶地叫起来:
  “嗐——阿峰,这儿也办舞会了!”她的眼里闪烁出两大点亮光,“咱们也去跳舞吧?……你会跳舞吗?”
  军校毕业生同地方大学毕业生的重大差别之一就是离开大学那天仍不会跳舞,但这不说明他没有买一张舞票带自己心爱的姑娘下舞场的勇气。今晚他们都意识到了,他们的生命中将发生一件事情,那是他们渴望的,可又本能地害怕它,于是哪怕为了找事情做,避免它的发生,他也应该去公园售票的小窗口买两张舞票。他也真的去那儿买回了两张粉红的入场券。
  回到柳溪身边时,她的神情却又慌乱了。“阿峰,我不会跳舞呀,怎么办?”
  “不怕,我来教你!”小伙子勇敢地说。既然他们已经长大了,就有了像大男大女一样赴舞会的权利。他相信自己的聪明,一旦下了舞场,他不可能学不会。
  他们携手进了公园,走进一条光线阴暗的林中小道,它通向公园深处的舞场。舞会的音乐悦耳地飘荡过来,柳溪忽然又变得很快活,牵着他的一只手,蹦蹦跳跳,至少她是想让他觉得自己很勇敢,不害怕。但她到底还是开口说:
  “阿峰,瞧我们到一个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鬼混来了!听说到这儿跳舞的都是些流氓!”
  “别担心,有我呢!”小伙子说,握紧了将身子贴近过来的姑娘的手。一瞬间,他感到柳溪的全身正发热病一样剧烈地颤抖着。她沉默了一会儿,又说:
  “阿峰,这林子里真黑,咱们唱歌吧!”
  “泉水叮咚泉水叮咚泉水叮咚响——”刚说完她先唱起来。
  上官峰没有跟着她唱。她是想用歌声来为自己壮胆。上官峰也觉得他们正在做一件荒唐事。他从小和大学期间受到的教育,一直让他认为跳舞不是正派人的作为。但他们已经买了舞票,只要柳溪还没有正式提出中断他们的行为,作为男子汉他当然不能不将这件事继续下去。
  公园的露天舞场设在一座半废弃的、有围墙的圆形溜冰场上。舞场上空横悬着几排明灭不定的彩色灯泡,一支五六个人组成的乐队高踞在舞场深处的小平台上,正在演奏一支快节拍的华尔兹舞曲。下场的都是些大人,多而拥挤,场外有更多的人围观,音乐和人声汇融在一起,乱哄哄如同集市。他们进了场,找到一个灯火阑珊的角落,站住,他盯着一对对红男绿女看了一会儿,懂了一些门道,转过身子,向柳溪展开了双臂。
  “来吧,我带你跳!”他夸张地说。
  柳溪先是戒备地望了他一眼,红红的脸颊上现出两片苍白;忽然他又在她的眼里看到两点癫狂的光,她接受了他的邀请,嘻嘻哈哈地下场,似乎变成了一个轻佻的、可以和任何男人逢场作戏的女孩子,浑身却抖得更厉害了。他们跳得不好,不是你踩了我的脚,就是我踩了你的脚。渐渐地柳溪不笑了,音乐、节拍、舞步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自己。他们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地靠在一起,手挽着手,胸脯向着胸脯,眼睛望着眼睛。这是陌生的,不习惯的,让人惊慌的,于是从最初起,彼此就听到了对方心脏狂跳的声音,呼吸骤然紧张、急促起来的声音,看到了对方脸颊上飞起的红晕,连同羞涩的、躲躲闪闪的目光。渐渐地他们大胆起来,不再避开对方钟情的顾盼。这是人生中意义全新而又头晕目眩的新境界,他们正冒冒失失地进入这种境界,并为此感到恐惧和幸福。舞场上空的七彩灯光明明灭灭,上官峰便从不同角度不同侧面逼近地看清了姑娘美丽的脸庞,她那大而宽的眼窝,细弯的眉,长长的、灌木丛般茂密的睫毛,一汪清水似的眼睛,薄而柔嫩的唇,饱满的、戏剧性完美的下巴,看到了她那瘦削的脖颈深处迷人的阴影。有那么一闪念间他飞快领悟了为什么今晚一件式样老气的连衣裙会有那么大的魔力,竟让一个灰姑娘变成了白雪公主:这件连衣裙剪裁得非常合体,它紧凑的、无可挑剔的和人结合在一起,将姑娘发育中的躯体的每一处起伏纤毫毕现地显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