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作者:朱秀海    更新:2021-11-25 02:51
  “团长,刘副团长等你好久了,不好意思再让人家等下去了!”看到他从岩洞里走出来,尹国才脸上现出一点焦急和不满意的表情,压低嗓门说。
  “我这就去见他!”江涛的好心绪受到了损害,一边回答,一边快步走向指挥帐篷。
  他知道尹国才为什么对他不满意:C团带该团三营配属A团作战的一位副团长午饭后就到了猫儿岭,人家是正式受领任务来的,他却一直待在记者的岩洞里不出来;C团的这位副团长所以此时还要到A团前沿指挥所跑一趟,又是因为数天前在师里接收C团三营后,他一直没有给这个营明确作战任务,尽管尹国才提醒过他。江涛飞快地想着这些事情,脑海里又一次很自然地浮出了对尹国才的一种潜藏得很深的看法:参谋长人虽然精明能干,却不是一个很有前途的人,原因就在于他总是不懂得在许多事情中,什么是最重要的。比方说今天,他或者能够猜测到自己热情接待两位记者的真正原因,却不能认识到两位记者在明天战斗中的作用要远远大于C团的那个营。江涛之所以一直没给这个营下达作战指示不是出于疏忽,真正的原因是他一开始就对师里加强给他这个营并不高兴。师首长没有给打主攻的B团加强一个营,却给了A团一个营,不能不让他生出一种A团的作战能力受到了怀疑的想法,而他向来对此类事情异常敏感。他曾向师长提出不要这个营,师长却把它硬塞给了他。说穿了,从那一天起,他就压根儿不打算使用这个营!
  两人走近指挥帐篷时,尹国才疾走几步,赶在江涛之前掀开了门帘。江涛弯腰进去,立即看到作战沙盘旁的空炮弹箱子上坐着一个人。——说他坐着是不确切的:他只是将屁股贴在炮弹箱的一只角儿上,两条长腿成直角竖着,向两侧大大展开,膝部紧张地前倾,裤腿高高挽起后裸露出的小腿部的肌肉一条条硬绷绷地用力;上体大跨度地朝前方弯曲,脑袋似乎要直伸到沙盘那边去,一根下半截沾满干泥浆的竹棍子被他双手紧紧握住,干净的一端抵在胸口,和两条小腿一起支撑着全身的重量;在头颈部重量的压迫下,两肘难受地向外侧平平地拐出去。这最后一个动作使他的整个坐姿在别人看去犹如一只展翅欲飞的笨拙的大鸟。——此人正专注地盯着沙盘沉思,一动不动,给江涛留下了难忘的印象:仿佛自从三小时前走进帐篷,他一直都这样坐着,一直都在聚精会神地、目光阴郁地研究着沙盘上的每一道沟壑。
  江涛脑海里忽然亮了一下!正是此人这种特殊的、让自己和别人都不舒服、却又僵硬有力的坐姿,使江涛在对方没抬起头时就想到他是谁了。坐在沙盘边的人这时也听到了脚步声,缓缓转过脸来。一双细眯的眼睛开始还保持着沉思的神情,一旦看清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是江涛,目光立即变得明亮、锐利,充满了生气和戒备的神情。他慢腾腾地从空炮弹箱上站起来。
  “……老刘,是你?!”“江团长,是我!”
  一点模糊的尴尬神情在江涛眼睛里持续了半秒钟,又消逝了,对方明显不友好的态度使他的目光欻然间变得高傲和冷峻。江涛将胸膛挺直,用不满的、盛气凌人的语调说:
  “老刘,你好像来迟了!我认为你和贵团三营早该到我这儿受领任务了!”
  他采取的是奇兵突袭先发制人的战术,力图在对方猝不及防之际将其精神中的攻击意识击溃,至少也要稍挫其锋芒,令其处于守势。他注意到这个做法最初是有效的:客人听到他的话之后全身很厉害地一震,脸上现出一瞬间的吃惊表情。但他马上就重新镇静下来,紧紧盯住江涛的眼睛,目光里陡然增添了讥讽与憎恶。他用一种缓慢、沉着、略带轻蔑的口气一字一句地说道:
  “江团长,我们昨天早上六时就已按师部命令到达芭蕉坪待命,那时起我们就在等待你的指示。师里命令上说的是由你们派人来跟我们联系。我是在一直没等到你的人和你的指示的情况下才一步步找到这里来的!”
  他特别加重了最后那个“找”字的分量。而仿佛正是因为这样一个字,使一向口若悬河的江涛一时竟语塞了。
  尹国才一直站在江涛身后,感兴趣地注视着这两个人之间突然发生的唇枪舌剑。他觉得自己是理解团长的:面前这个汉子正是江涛平日最瞧不起的那类军人中的一个。C团的这位副团长看上去比江涛还要高几厘米,一副干巴瘦的身板,左肩怪模怪式的向上斜耸着,皮肤烧炭工一般黑,直接贴在骨头架子上似的;一套邋里邋遢的军装,上面印着块块白色碱迹,浓烈地散发着士兵的汗臭和劣质烟草的呛人的气味儿。上衣前胸半敞着,裸露着细长的脖颈和嶙峋的胸骨。下面两条裤腿挽到膝盖,小腿和解放鞋上沾着半干的泥浆和一些碎草叶,让人联想到他刚才用力说出的那个“找”字的全部含意;此人还有一张丑陋的长脸,眉毛疏淡,眼窝和两腮凹陷,额头和颧骨凸出,肥厚的嘴唇忧郁中透着倔强,目光愤懑而又锋利刺人。——这是一个出身卑微的人,不幸醒目地从他身体的每一部位溢出来,他不但不去掩饰,不以为耻,相反那张黧黑难看的脸上的神情还是格外倨傲、坦然、目空一切的。他站在这儿,仿佛要说:尽管我生来倒霉,将来还会倒霉下去,可我就是不买那些自以为比我高贵的人的账!
  “现在请你给我们明确明天的任务。”短暂的沉寂过后,黑瘦汉子意识到自己在与江涛的精神对抗中占了上风。面部没有现出得意,眉毛相反还厌恶地颤了一颤,似乎觉得眼下发生在自己与A团团长之间的冲突不仅是丑恶无聊的,还像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玷污了一样令他难受,以致他生出了尽快结束这次会见的念头。“我还必须在天黑之前赶回芭蕉坪招呼部队,做好战斗准备。”他再次加重语气说,没有从江涛脸上移开自己锋利刺人的目光,“你为我们留下的时间不多了!”两块不自然的红白色块在江涛脸上快速交替出现着。C团副团长当着指挥帐篷内所有人的面公开对他表现出的敌意和轻蔑,已经让他的自尊心大受伤害。他意识到如果不用更生硬、更不客气的态度同对方说话,自己就要在部下面前丢脸了!
  “好吧!刘副团长,现在我把你们的任务明确一下!”他换了一副更高亢、更严厉、而主要是上级命令下级那样直截了当的声调说道,脸上又现出那种高傲的神情,用一个更正式的称呼代替了刚才的“老刘”,以此让面前这个人也让周围的人不要忘记了由暂时的隶属关系构成的、他对黑瘦汉于拥有的居高临下的权力。
  他清清楚楚地觉察到自己的新态度给对方带来了屈辱感。但黑瘦汉子忍住了,江涛觉得他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不得不如此。江涛也就在这时快步走到了沙盘另一侧,今天早上以来第三次举起了沙盘示意棒,目光落到沙盘上,大脑却充分利用这短短的几秒钟飞快地思索着——
  由于他从没打算用C团三营,所以至今没有为它在战场上做出安排;
  不仅仅觉得师里加强给他一个营是怀疑A团夺取胜利的能力,是对他的污辱,内心深处还潜藏着另一个念头:明天的仗很好打,他不想让别人分享A团的胜利与光荣;
  他原本还是为C团三营暗暗做了一种安排的:骑盘岭战斗胜利结束之后,由它负责A团一二三营阵地上烈士伤员的转送工作以及弹药食品的补给。他是个有实战经验的指挥员,明天这项工作与前沿的胜利与光荣不大沾边儿,却又相当艰巨和重要;几秒钟过后他已在大脑中明确了自己现在要为这个营做的唯一的事情:给它指定一个今夜靠近战场隐蔽待命的地点,以便明天战斗结束后马上投入战场转运工作,但眼下又不能把话说透。他心到眼到,手中的示意棒已在沙盘上找到这个点了。
  “刘副团长,我命令你带C团三营,于今晚二十四时前赶到342高地北方的黑风涧集结待命,”他开口说道,将示意棒的尖端指向骑盘岭中段北方大山坡下一道深深的沟壑,无论语气和动作都没有任何破绽,好像这件事不是他临时决定的,而是一种深思熟虑后早已做出的安排。“你们明天的任务是担任我团的预备队,随时准备支援各营战斗。”他抬起眼睛来用力盯了黑瘦汉子一刹那,仿佛不如此便不足以让对方记住自己的命令。“这个位置距离我团二营负责攻击的骑盘岭中部的342高地最近,又等距离于一营要攻击的骑盘岭两端的164高地和三营负责拿下的东端的631高地,是最合适不过的待命地点。”他停顿下来,从沙盘中央那道名唤黑风涧的沟壑上方收回示意棒,军刀一样有力地拄在地下,嘴角边出现了一丝坚硬冰冷的微笑。这一刻里他觉得自己无法抑制内心中腾起的一种冲动,要将沙盘对面那个注意力已全部转向“黑风涧”的人轻蔑一番。“不过我想,明天没有你们,A团也能打胜仗,”他用一种明显要使对方感到丢脸的、讥讽的、盛气凌人的语气说,“贵团三营和刘副团长此次很可能没有机会参加战斗了。由于你们目前暂归鄙人指挥,所以我不得不提醒你们注意防炮,也不要让人员乱跑踏中了地雷,因为战后你们的伤亡数字也是算到我团账上的!……当然,明天骑盘岭战斗结束后我或许会麻烦到你们,为阵地上做一些与战斗无关的事情。”他忍不住补充了一句,略略泄露了一点暗藏在心中的秘密,以期让它进一步刺伤对面那个人的骄傲和自尊。忽然他又觉得自己话讲得太多了,作为整个骑盘岭进攻战斗的指挥员,他没有必要降尊纡贵地同一支根本没仗打的加强分队的副团长多耽误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