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作者:孤钵    更新:2021-11-25 01:36
  我也爱起“酒”这玩意,自斟自饮了三小杯。
  陈子龙则喝了一碗,张口说话,似是倾诉,更似自言自语。
  ——“画堂消息何人晓,翠帐容颜独自看;
  珍贵君家兰桂室,东风取次一凭栏。”
  我听他低低吟出这几句诗,不禁觉得有些耳熟。对了!这不是柳如是在陈家酒后即兴作的吗?怎么陈子龙就听过了?不对啊,他才从绍兴来,又没有出过吴府,看来其中定然有什么古怪。
  吴梅村也纳闷了,“这几句,婉约含羞,明明是女子口吻,怎么卧子何时改写这样的诗句了?”
  我忍不住道:“这诗不是柳姐姐写的吗?”
  陈子龙脸色一变,估计是惊讶我怎么知道那么多。随即犹疑地点点头,“不错,这诗是她两年前寄给我的。”
  “哦?”吴梅村半眯醉眼。我更是一头雾水,这首诗明明是柳如是当我和众人面写的,而且李香君还说她是写给钱谦益的,怎么突然成了两年前的?而且还是写给陈子龙的?
  “我答应她回家禀告母亲就迎娶她,哪知母亲突然病重,又坚决不允婚事,我不敢忤逆,只有辜负了她。后来母亲病故,我丧服在身,更不敢见她一面。及至除服,我的发妻竟拿母亲遗命、儿女性命相胁,我万般为难,她又写了这首绝情诗,我终是连解释的勇气都没有,只有,只有辜负了她……”
  我更不懂了,“这怎么是首绝情诗了?”
  “这还不好解?头两句写的是闺中愁怨,后两句是劝卧子好好珍惜自己的家室”吴梅村打了个嗝,接着道,“而对于她就任其随风飘零,无需再管。唉,说得全是气话。卧子啊卧子,说白了又是一个孝字弄人啊……”
  陈子龙一言不发,又喝干了一碗。
  我并没有因为陈子龙和冒辟疆都为了个“孝”字辜负爱情而伤心气愤,而是叹息不已,原来陈子龙和柳如是竟是为了个误会而分道扬镳的!——
  “恐怕这最后一句话应该理解为:尊重您的家室,无论给何种名分都不介意吧?”陈子龙一直觉得亏欠柳如是,这么多年不去找她,她定然怪责,甚至断然绝情。吴梅村站在陈子龙的角度看,早已先入为主,才将这诗曲解。“实不相瞒,前几日,柳姐姐和我们戏耍饮酒时,还写了这首诗,当时众人还当这是她写给钱,钱大人的情话。现在想来,怕是柳姐姐根本不曾忘情于大哥,酒后竟把这首诗写了出来……”
  此言一出,吴梅村的醉眼都瞪圆了,陈子龙更是失声,手中的碗眼瞅着差点摔了。
  吴梅村思索着道:“是啊,这句诗这样理解才最合理啊,卧子,原来,原来竟是场误会。这下可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呢?如今虽然真相大白,但柳如是马上就要嫁给钱谦益了。
  陈子龙道:“可见这都是天意,我和她终究是有缘无分。这对于她,未尝不是个好的选择……”说着,别过脸去。
  我知道,他不想让我们看到他脸上的泪水……
  卷一 金陵尘烟 第十五章 泪洒秦淮
  记得有这么副对联:仗义半从狗辈出,负心都是读书人。
  看到冒辟疆,我自然而然就想起了这副联。
  早晨,吴梅村、陈子龙二人送我从吴府出来,就瞥见冒辟疆立在门外,后面是顶轿子。他见我出来,立马迎了上来,长揖道:“圆圆,我送你回去罢。”
  我冷笑道:“怎么,怕我又跑了不成?”冒辟疆脸红不语。
  吴梅村似是对冒辟疆有些不满,但也不便发作,只不拿正眼瞧他,对我说道:“圆圆,还是我送你去吧。”
  我想了想,还是拒绝了。万一让田国丈知道我是在吴府落脚,多少对吴梅村有些影响。还是让冒辟疆送好了,也让他“立个功”。我转而对冒辟疆道:“你放心吧,我会劝田国丈救冒大人的。”
  冒辟疆抬眼望了我一眼,嗫嚅着想说些什么,终于还是忍住,眼皮耷拉下来,走过去为我打起轿帘。
  我向吴、陈二人深深行了个万福,忽然觉得心下一酸。昨晚的把酒夜谈,让我对两位文坛巨豪从敬佩转成了朋友之情。好容易在这里有两个可以掏心的人,今日却要分别,恐怕日后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我自然而然依依不舍起来。
  他二人上前又叮嘱了一番,三人心中都不免有些失落。只剩个冒辟疆落在一旁,甚是尴尬。我有些不忍,主动上轿。
  身后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催人泪下……
  ******
  一时,到了陈家,居然见门口停了顶大轿子。
  我心下一凛,田国丈定然在里面了。看来他早收到了消息,在此等我;而这个送消息的人,搞不好就是冒辟疆。
  我摇摇头,正要进门,鸨母便跳了出来,张口大叫:“圆圆哪,你可回来了。你要是再不回来,老娘只有去见阎王了!”说着,便将我连拖带抱的往里面拉。
  田国丈果然在里面等着我。
  我已经想好了借口,正要解释,谁料田国丈摆摆手,仍旧是微笑地对我说道:“姑娘不必说了,回来就好。”这话一出,我倒不知如何应对。看来他倒也不糊涂,不过既然他不追究我私逃一事,我也是多说无益了。
  田国丈示意我坐下,“陈姑娘,这几日想得如何了?”
  我心说这老头的表面功夫还真是做得足,想不答应能行么?但还是忍气吞声道:“圆圆愿随大人上京。”
  田国丈道:“好,好。你去收拾一下吧,半个时辰之后,我们就动身。”
  “什么?!”我闻言吓了一大跳,“这也太快了吧。”
  田国丈早料到我会有巨大的反应,倒不介意我的失仪,反而有些得意的笑笑,“老朽在此也耽误不少日子,是时候返京了。况且,冒大人还陷在军狱之中,多耽搁一日,情形恐怕多一分不妙啊。”
  后面这句话,是说给我,也是说给冒辟疆听的。不知这老头讲这话的用意是什么,要离间我和冒的感情么?让我对冒彻底死心?那他也太看得起我们了!
  冒辟疆坐立不安起来,向田国丈拱拱手,道:“晚生还有俗事,先行告退。”
  田国丈摆着一副和蔼的模样,点头示意他退下。
  瞧着冒辟疆萎靡疲惫的样子,迈着沉重踉跄的步子,想着今生也许都见不着他,心中多少生出些感慨,我喊住他,向田国丈请求——送冒辟疆到院门口。
  田国丈瞧了我一眼,应允了。
  *****
  冒辟疆的眼圈红了起来,伸手想牵我的手,停在空中,却还是硬生生缩了回去。
  我愈发觉得面前这个男人是多么可怜,想爱又不能爱。在这个时代,像他这样的读书人还有很多、很多,譬如陈子龙,为了“愚孝”放弃了等了他几年的柳如是,而冒辟疆为了救父,换个不保险的承诺,就把我心甘情愿推入别人的怀抱……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努力向他笑道,“男儿有泪不轻弹”随手把手帕递给他。
  冒辟疆左手接过,右手便轻轻地摩挲着,一颗泪珠掉了下来,在丝帕上绽开了花。
  我不忍再看他,只道:“你好好保重吧。董小宛是真心喜欢你,你以后好好待她吧。不用,不用再念着圆圆了。”说完,飞也似地跑回楼里。
  抛下了冒辟疆留在风里,也抛下了这段夭折的情缘……
  *****
  田国丈让我回房收拾东西的时候,寇白门来了。
  一见到她,我就好像见到了亲姐姐,泪也蹦了出来。寇白门关上房门,一边帮我擦拭眼泪,一边说道,“我刚去吴先生那,便听说了你的事情,好妹妹,没想到你竟是这样的命苦……”
  如此安慰了几句,寇白门道:“不如我去跟朱国弼说说,让他想办法救冒大人吧,这样你也就不用上京了。”
  我苦笑道:“算了吧。象田国丈这样的皇亲国戚岂是好惹的?况且我和冒辟疆是不可能的了,就算我留下来又有什么意思呢?”
  寇白门还要再说,我只是摇头,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担忧。她说我苦命,她的命又能好到哪里?
  听她刚才的口气,和朱国弼的感情已经很不一般了,朱国弼娶她的日子也近了,而她的潇洒日子也差不多到头了。我若劝她离开朱国弼自然是徒劳,只是忽然想起清兵南下之后,朱国弼降清,全家被软禁,他便打算卖了寇白门,她主动请缨回南京筹了大量银两把他赎出——她到哪里去弄了大量银两?问这些姐妹?问吴梅村这些才子?
  我眼睛在室内随意扫了一圈,在那个黑漆匣子前停住了。对了!这颗黑珍珠价值连城,莫非就是她那“大量银两”的来源?!
  心中不禁一兴奋,拿了直接塞到寇白门手中,“姐姐,你待我恩重如山,妹妹没什么送给姐姐,这个权当作个纪念吧。”
  “这是什么?”寇白门正要打开,我一把按住,道:“姐姐别看。只需将它埋在树下,倘若姐姐哪天遇到什么困难,再打开不迟。”朱国弼是国公,家中自有不少珍宝,只是那时家被抄了,才落魄至斯。这个黑匣子若不被藏好,到时也发挥不了作用。
  寇白门不以为然,只不便却我好意:“好妹妹,我答应便是。”
  不一会儿,田国丈就派鸨母来催了。她收了不知多少银子,又不用再担心我逃跑给她带来什么危害,不知有多欢天喜地。
  鸨母帮我收拾了一些衣物,还假惺惺塞了两个镯子给我,乐巅巅地帮我拎着包袱下楼、出门、放上轿。
  田国丈走出门道:“先委屈姑娘和老夫同乘一轿,家仆们已在城门外备好马车,稍忍耐片刻便到。”
  寇白门一直拉着我的手,送我上轿,只可惜,分别的时候终于还是来临。
  望着寇白门,望着陈家大院,望着门外的秦淮水,我心中涌起不知什么滋味。在这里的点点滴滴浮现在脑海:选美,出逃,畅饮,一件件历历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