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作者:唐德刚    更新:2021-11-25 00:39
  所以笔者说他这篇文章,本身并无大疵,只是他写在那个微妙时代,就会被帝制派利用和曲解罢了。杨度在职业道德上有亏的地方,便是他为着自己的政治目的,而故意曲解古氏之文。古德诺分明说的是,共和帝制各有所适,到杨度笔下就被绝对化而变成「共和不如帝制」了。这是杨度这个政客下流的地方。
  不过古氏对袁总统作上述分析时,他也保留个但书:那就是这个反转型(从个人独裁,立正向后转,再来搞帝王专制)必须:(一)要全民认可,不得稍有反对的动乱出现;(二)列强,尤其是日本,对中国的反转型没异议;(三)要落实真正君主立宪的具体计划。三者缺一不可也。至于这三点,中国是否做得到,则非他这个老外之所知矣。换言之,解决中国问题,还得靠中国人自己去自求多福也。他只是讲一点海阔天空的政治理论罢了。
  「筹安会」是个什么东西?
  古氏之言虽是一篇理论性的空话,可是早已蓄势待发的杨度等帝制派政客们,却捡到鸡毛当令箭,就乘势拉开帏幕,正式搞起公开的帝制运动来了。那个全部负责推动帝制运动的「筹安会」表面上是一九一五年八月十四日,由杨度等六个文人发起组织的,事实是其来有自。上篇曾提过,袁世凯在改变民国官制时,司马眧之心,固已路人皆见。而杨度等帝制派人物动念之时,似亦不在袁氏之后。袁氏之行为,甚或即出诸杨度等政客之策画也。
  根据史料推测,我们大致可说,袁杨的勾结或在二次革命期中也。其后纵在对日二十一条交涉最紧张的高潮期,他们也没有停止活动。杨撰「君宪救国论」就是在一九一五年四月中旬执笔的,此篇显然是出于帝制派之集体策动,甚或出于袁之授意,时在古德诺的「共和与君主论」出现的三个月之前也(古文撰于七月底)。袁氏批阅杨文之后,大为欣赏,乃援笔亲书「旷代逸才」的条幅并制成金匾以宠之。那时中国的崇洋的风气极重,他二人可能自觉杨度的学术分量不够,近地胡椒不辣,美国和尚好念经,古德诺又自视甚高而不知牌底,才决定利用古德诺。君子可以欺以其方。古氏在袁总统礼贤下士的恭请之下,天真的( naively )大掉其书袋,就上当了。本是象牙塔中人,要不甘寂寞下海从政,可不慎哉?其实当时替帝制派捧场的「远地和尚」,不只古德诺一人也。那位日本政治顾问有贺长雄的作风就更是肉麻了。他不但甘愿作袁氏的苏秦、张仪,到日本去替帝制派活动,他甚至对袁皇上自称「外臣」呢。(见一九五四年台湾版,「袁世凯窃国记」,页二三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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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德诺哑巴吃黄连
  但是袁、杨二人,和他们所领导的帝制派密谋,可能为突发的日俄侵华的国难所阻,而迟迟未敢公开。等到两难同纾(中日二十一条签字于五月二十五日;中俄恰克图条约则签字于六月七日)之后,适值古氏返华。袁世凯不问苍生问鬼神,竟要求古顾问写一篇比较共和君主两制,孰优孰劣的政治论文,其蛛丝马迹,就不难细寻了。古氏二次来华为时不过六周,竟被逼唱出若斯之重头大戏,吾断其绝非偶然也。
  古氏宏文一出,他们就揭开面纱,公开大搞其帝制运动了。因此从表面上看来,他们组织筹安会底灵感是由古德诺启发的。古氏又岂是笨人。他不甘心为帝制派所利用,得讯之后,他一面于八月十七日招待中外记者,说明真相;另外取得袁氏批准,随即在「京报」的英文版( Peking Gazetta )上披露其原文,以正视听。但是帝制派利用古德诺来祭旗,以发动帝制运动的目的已达。「君宪优于共和」的囗号已传遍全国。古德诺这个洋顾问,再怎样招待洋记者,来痛加批驳,也是枉然。加以约翰霍浦金斯大学开学了,古校长于月底匆忙离华返校,人去楼空,杨度(别署「虎公」)就变成古顾问「君宪救国」的代言人了。
  【笔者附注:古德诺在离华之前与中国帝制派这段笔墨官司,原是当时中西文媒体的头条新闻,可是八九十年之后,原载报刊多已断烂,上穷碧落下黄泉,寻觅不易。所幸老古是美国名人,其时美国驻华使领馆,对他都十分注意。对华府国务院也密报至详。这些档卷今日仍保存完好,足堪检阅,严肃读者可参阅美使馆代办马慕瑞(J. V. A. MacMurray )于一九一五年九月七日发至华府国务院之七四七号密报,及其它附件,复印于上引一九一五年Foreign Relations( China ),pp.48─53.】
  帝制运动的暴风雨
  筹安会之正式挂牌出现是民国四年(一九一五)八月二十三日。随即发布启事,在全国征求会员,并宣布「宗旨」说只是研究君主国体与民主国体,何者更适于中国之国情。专谈学理之是非,「此外各事概不涉及」。最早露面的筹安会成员只有六人,被帝制派媒体,甚至一般与帝制派无关的时论家,都誉之为「筹安会六君子」。六人公推杨度、孙毓筠为正副理事长。严复、刘师培、李燮和、胡瑛为理事,杨度的「君宪救国论」也于八月二十六日正式见报。上节已提过,杨在此文中把古德诺的理论加以绝对化,古氏但言君主民治各有所适,杨则绝对化之为「君主优于民主」,并强调共和不适合中国国情,君主立宪实为将来中华国体唯一之选择云云。不过筹安会也把古氏原文译汉发表,未加删节。
  六君子还是六小人?
  「六君子」,在传统中国历史上,原和「七贤」、「八骏」一样,是对一般朝士,尤其是关心国事民瘼、守正不阿,而学养超越的文职官吏,作正面评价的褒扬颂善之辞(其反面便是什么「三害、五虎」和什么「四大不要脸」了)。吾人如试一翻查辞书就知道,宋朝的政治冤狱里,就出过两造可敬的「六君子」。明朝为反对宦官魏忠贤,而横遭迫害的也是以左光斗等「六君子」,最为知名的。不用说在晚清戊戌政变时,为国人一致崇拜的谭嗣同等「六君子」,就更是无人不知了。但是目前组织筹安会的杨度等六位仁兄,够不够资格,也顶个「六君子」之名呢?吾人如丢开这个筹安会的负面组织不谈,就人论人而月旦之,则杨度这个六人帮,自我贴金或他人捧场为帝制派六君子,也不算太过分。因为那时对共和政体失望。认为民国不如大清者,社会上正随处皆有。李宗仁将军当年便一再向我说,他在清末上陆军小学时,但见朝野一片朝气:辛亥革命成功之后,则朝气全失。全国上下但觉一片腐烂败坏。李公每每向我叹息说:「你说奇怪不奇怪呢?奇怪不奇怪呢?」【见「李宗仁回忆录」第五章一节,末段】
  回忆不多年前,笔者访台时,在中央图书馆拜晤蒋复璁先生,是时正值媒体报导一桩乱伦案。蒋公阅报气愤不已。告我说,他幼年在故乡时,社会上发生一桩儿子打妈妈事件。其结果是本县知事丢官,知府降级。再严重一点,县城府城的「城墙垛」都要削平,科举停考,以示这是全县全府之耻。蒋公也一再叹息说:「那像台湾现在风气这样败坏?那像现在风气这样败坏?」
  民国为何不如大清?
  其实像笔者这辈转型期老人,所听到类似的「今不如古」和「一代不如一代」的叹息,正是千千万万。上举李、蒋二公之言,冰山之一角耳。余有一颇忠于共产主义的沙坪坝老同学,自北京来向我叹息说:「当年进中央大学是我自己考的啊。」据她说毛主席治下的名大学,高干子弟是可以随便进出的。这在当年大陆上便是个有趣的问题,叫做:「为什么国民党做到,我们(共产党)做不到?」其实早年大清帝国做得到的(如地方政府中的「迥避制」),而国民党做不到的也正可举之不尽呢。何足怪哉?
  这一古怪现象,朋友,就是笔者所一再强调的所谓转型期特征了。我们中国,不论怎样,总是个有数千年传统的文明大国,更是东方文明的主流,纵是一贯被现代革命党人所诅咒的文化糟粕,所谓封建帝制,也未必全是垃圾。一个曾经数千年不断改革修正的政治社会体制( socio─political entity ),不可能一无是处,他老人家在抵挡不了西方文明的挑战( challenge )而逐渐崩溃之时,断壁颓垣之下往往也有些珠宝黄金,和名人字画,不可玉石皆焚。不幸的是,我们老一代的革命家,都是「一次革命论者」,一旦把这些断壁颓垣摧毁之后,都信心十足,甚至骄横万状(事实上国共两党都是一样的),以为一座合乎他们理想的西式摩天大楼,立刻就可耸入云霄。结果往往适得其反,新居未建,而故居已拆,群众露宿街头,饿殍载道,疠疫横行,如此则受害群众就要抱怨今不如古,民国不如大凊了。岂然哉?岂不然哉?
  全民受苦受难百余年了,吾人今日回看,固知一个新的政治社会体制之建立,除旧布新,完成一个适合自己的定型,不断改进实践,非两三百年不为功,哪可一蹴而几。这就是笔者所要说的历史三峡了。三峡过尽,实验告终;国有定型,民有共识,始可重享太平也。明乎此,我们就可以了解民国初年那些要帮袁世凯做皇帝的「封建残余」,居然能以「六君子」头衔,来招摇过市,实在是也有他们的群众基础,和实际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