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章
作者:熊召政    更新:2021-11-25 00:31
  不谷现在要做的事,就是还威福于皇上。”张四维兴奋地扬起手中的碧玉如意。忽然,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扬起的手又无力地垂下来,沮丧地说,“只是不知何故,皇上一直不肯单独召见我。”
  李植一双小眼睛转得飞快,突然又呲牙一笑,说道:“卑职倒有一个主意,大人不妨试试。”
  “请讲。”
  “卑职听说,皇上颇好银钱,也曾多次打主意从太仓划拨银子,但都遭到张居正抵制。眼下恭妃娘娘快要临盆生育,内廷正是用钱的时候,大人何不指示户部,主动拨一笔银子到内廷供用库?“
  “唔?”
  张四维一听,觉得这个主意不错。想了想,又道:“户部尚书梁梦龙,与冯保关系非同一般,到太仓拨银,首先得过他这一关.”
  “依卑职看,梁梦龙在这件事上不会阻拦。皇上得子举国欢庆的喜事,他犯不着冒犯皇上。”
  “这个倒是。”
  张四维点点头,决定明日亲自到户部走一趟。
  八月十一日凌晨,启祥宫里传出一声嘹亮的婴儿的啼哭。恭妃娘娘王迎儿胎气发动顺利产下一子,这便是后来加封皇太子的朱常洛。朱翊钧于万历六年春月间大婚,至此已有四年半时间,与他结缡的正宫娘娘王皇后始终没有怀孕,而宫女王迎儿偷沾雨露,竟奏承祧之功,这真是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在恭妃临盆之前,宫内宫外着实忙碌了一阵子,宫内的太监宫女在李太后的亲自督促下,做好了一应接生准备。从产婆奶娘到摇篮尿片,事无巨细,或人或物,一样样都置办妥当。龙虎山道士还专门开坛请下九九八十一张“龙种降生诸神回避”的符咒,遣人日夜驰驱送达京城,如今都贴在启祥宫内外窗门路口。
  太子于丑时三刻诞生,一直守在启祥宫门外一宿不曾合眼的冯保,竖着耳朵听清了婴儿的啼哭并问明这小家伙的胯下长了一只小鸡鸡时,顿时满心欢喜,立刻亲往乾清宫向皇上报喜。皇上与皇后也未曾合眼,与太监们凑在一起玩马吊牌等候消息。一闻这喜讯,都笑得合不拢嘴,又一起赶往慈庆慈宁两宫向两位皇太后报喜。此时的紫禁城内,早已是一片沸腾,东西两条长街上,到处灯火通明。数十座大殿宫院的门口,都挂起了喜气洋洋的大红灯笼,各处值殿太监采女,都穿上簇新的礼服四处道贺。首先是启祥宫门口,接着是整个大内到处都燃起了鞭炮。后花园中的谯楼和午门前的五凤楼上,都同时奏响了悠扬激越的大钟……
  很快,紫禁城中这股子闹热的气氛惊醒了京都的百姓,已经沉入梦乡的人们纷纷披衣起床走上街头。他们引颈眺望紫禁城上空的炫目霞彩,眼看螭唇龙吻上挂着的瑶光紫雾,耳听爆豆子般的鞭炮声和错落有致的钟声,莫不感到惊奇。就在他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的时候,听得驰马奔出大内前往各处皇亲宅邸报信的太监们漏出的口风,才知道当今圣上新添了龙子,小老百姓们于是奔走相告:“太子诞生了!”,“下一代的皇帝爷降世了!”一时间,偌大一座北京城狂欢起来,街上楼帘尽卷灯火高悬;路上音影浩浩人如蚁聚。花炮轰轰筋弦急急;瑞气腾腾钟磬吉祥。六月间,京城人们经历了张居正逝世的大悲痛,仅仅两个月,他们又迎来了太子降生的大欢乐。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人们真切地感受到了太平岁月里的多事之秋。
  却说皇太子诞生三日之后,也就是中秋节的前一天,张四维早上刚到内阁,就有乾清宫管事牌子周佑前来传旨,说皇上要在平台单独召见,要他即刻动身前往。张四维顿觉喜从天降,忙命书办给周佑封了十两银子。张四维出手如此阔绰,让周佑喜出望外,不由得嘱咐了一句:“张先生,万岁爷正在兴头儿上,你有话尽管说。”说完就走了。张四维琢磨这句话的含义,笑了笑,也不敢耽搁,径直往平台而去。
  算算日子,皇上这次召见与冯保那次大闹内阁,也不过五六天时间。早在三天前,张四维指示户部给内廷供用库划拨的二十万两银子就已办妥。张四维认为皇上这次终于答应见他,其功劳应归功于李植划银的主意。
  从内阁到平台的这段路上,张四维走得极快。太子刚出生,加之明儿又是中秋节,宫里头到处都洋溢着节日气氛。太和殿后头连接东西长街的横行甬道上,几树桂花金灿灿开得正旺,微风吹来馥香阵阵沁人心脾。张四维穿过这里时,见几个太监自东向西匆匆走来。他眯眼儿瞧去,但见走在头里的是大内糕点房的管事牌子胡有儿。这胡有儿间或奉皇上之命,给内阁辅臣送去点心品尝,故张四维认得他。胡有儿身后,跟了四五个挂着乌木牌的小火者,都挑着盖了明黄锦缎的食盒儿。胡有儿大老远看见张四维,忙赶了几步跑过来深深作了一揖,满脸堆笑言道:
  “张相爷,难得在这儿见到你。您老人家拜了相,咱们这些奴才,早就该向您道喜了。”
  “有啥值得道喜的。”张四维开心笑道,“一见到你胡有儿,咱就想起你制作的桃酥。那次你送了两盒来,咱带回去分给家人品尝,个个都说好吃。”
  “这点贱手艺,也值得相爷夸。只要相爷爱吃,早晚我给您老多送点。”
  说话间,几个挑着食盒儿的小火者已走到跟前,张四维瞧着担子上的明黄锦缎,在灿烂的阳光下闪着柔和的光芒,便问:
  “又是啥好吃的?”
  “月饼呀,”胡有儿答道,“李老娘娘自抱了孙子,一天到晚喜得合不拢嘴,吩咐咱糕点房多做上好的月饼,各个宫院都要送上几盒儿。咱们这就是往后宫各处送月饼的。相爷,你放心,外廷的官员也少不了。皇上有旨,凡二品以上官员,每人三盒;四品以上,每人两盒;余下所有京官,每人一盒。就为赶制这批月饼,咱糕点房的二三十号人,忙得几宿没睡觉。”
  胡有儿说着,又打了一拱,方告辞而去。张四维一边走着,一边心里头忖道:“皇上果真是大方起来了。他登极十年,此前过了九个中秋节,外廷臣工没有一次得到过他赏赐的月饼。施赠点心虽是芥末小事,亦可从中看到皇上心境的变化。”不觉已走到平台门口。这儿的值殿太监名叫孙理,见他来了,便趋上一步施礼迎接,说道:
  “老先生且进殿稍坐片刻,万岁爷马上就来了。”
  胡有儿方才见面喊“相爷”,意在表示亲热。现在孙理改称老先生,却是正常称谓。百人百口,张四维顿觉内廷一凼浑水不可随便趟得,遂收了心思正襟危坐。
  少顷,听得孙理在门外恭恭敬敬喊了一声“万岁爷”,旋即听得软底靴踏在砖地上的声音。张四维顺势看去,正好朱翊钧穿着簇新的衮龙袍,在周佑的引领下跨进了门槛。张四维连忙跪了下去,高声禀道:
  “臣张四维觐见皇上。”
  “平身吧。”
  朱翊钧说着已在御榻上落坐。张四维回到原来的椅子上坐下。尽管他已是文臣至尊的地位,但因是第一次单独面圣,仍不免有些紧张,讷讷言道:
  “皇上准旨召见下臣,臣不胜感激。”
  “张阁老不必拘谨,”朱翊钧一开口先自笑了起来,“朕一直未曾单独见你,你着急了是不是?”
  “是……”张四维拭了拭脑门子上渗出了细碎的汗珠,言道,“臣知道,皇上这些时很忙。”
  “不是忙,是心绪有些烦乱。”朱翊钧将搁在镶金红木脚踏上的靴子跳了一下,缓缓言道,“自从张先生,唔,不是你这位张先生,朕说的是元辅张居正。自他去世之后,朕一时不敢见外臣,无论见了谁,都会叫朕想起元辅,忍不住伤心落泪。”
  朱翊钧说着脸上便露出戚容,凭直觉,张四维觉得皇上的悲伤并不是发自内心。他当下就怀疑皇上这样作是不是试探他的态度,略一思索,他答道:
  “皇上对元辅的感情至笃至深,以至哀恸过度。太岳先生获此殊恩,令臣羡慕不已。”
  这回答多少有点令朱翊钧感到意外,他问:“朕心下悲痛,这算什么殊恩?”
  “首辅虽为人臣之极,但毕竟是皇上的臣仆。皇上以万乘之尊,如此锥心揪肺痛悼一个仆人,这是千古少有的事。臣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遇上明君圣主,实乃臣子之福。因此,臣决心誓死报效皇上。”
  张四维不显山不显水表了一个忠心,朱翊钧听了心下舒坦,便开了一个玩笑道:
  “报效则可,拍马屁则不行。”
  张四维没来由地遭此一讪,心下顿时慌乱,干笑道:“皇上,臣还没学会拍马屁呢。”
  朱翊钧笑道:“你主动让户部拨二十万两银子到内廷供用库,这不是拍马屁又是什么?”
  “这……”张四维的脸腾地红了。
  朱翊钧看着张四维坐立不安的样子,越发忍俊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谑道:
  “朕只是说句玩笑话,瞧你张阁老这副窘样儿,倒当了真!”
  闹了半天虚惊一场。张四维没想到皇上也会捉弄人,吓出一身臭汗,半晌没有说话。
  这时,只见朱翊钧已敛了笑容,言道:“往常,元辅张先生屡屡告诫朕,太仓银只可用于国家,不能成为皇室的私房钱。你这样做,是否有章可循?”
  张四维已自慌乱中镇定下来。皇上的这个问话是他早已料到的,此时从容禀道:
  “太岳先生为国家理财,任劳任怨不避利害,堪称明臣。但他把内廷外廷两本账分开,看似有理,实则差矣。《诗经》所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连天下九州万里都是皇上的,何况太仓里的几两银子?皇上厉行节约尽除侈糜,为社稷苍生计,始终撙节财用不肯乱花银两,这是圣君之道,是天下人的福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