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
作者:熊召政    更新:2021-11-25 00:31
  “这种人本不能为官,张居正能够擢升他,可见宰相肚里能撑船。”
  无可一再称赞张居正,何心隐听了心里感到别扭,却又不好反驳,只得言道:
  “李卓吾是一个疯汉,张居正虽然善待他,他却并不领情,他虽然到姚江上了任,但不肯认真理事。他听说境内鸡足山有一位禅师有百丈遗风,便跑去知会,把个知府的大印挂在衙门大堂,谁需要盖印,就自己盖去。”
  无可听了,捻着佛珠一笑:“这疯汉是个好人物,却不是一个好官:”
  “他本来就厌恶当官,一心想要出家,他在鸡足山中参禅,写了一首诗叫《钵盂庵听经喜雨》,你想不想听听?” 何心隐说着,并不等无可答复,就顾自吟诵起来:
  山中有法筵,
  林壑生寒雨,
  清斋孤磬后,
  千载留空钵,
  暇日且逃禅。
  楼台罩紫烟。
  半偈一灯前。
  随处是诸天。
  吟罢,何心隐又评论道:“卓吾兄一门心思要当游脚僧,他的主意既定,怕是十头犟牛也拉不回。”
  无可心里头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言道:“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对他来讲,应是解脱。”
  “他从我这里,知道你无可禅师的大名,便想挂印而去,到湖北来拜你为师,剃度出家。”
  “什么,拜我为师?”
  “是的。”
  “这哪儿能成,”无可摇摇头,回道,“李卓吾已明白‘随处是诸天’,何必跑到我这个痴汉门下,领一件破袈裟。”
  说毕,无可亲自为何心隐打开了寺中的侧门,拱手将他送出门外。斯时月明星稀,寺前的树林里清风习习,萤火明灭。何心隐走出寺门大约百十丈远,忽然从路边茅草窠里跳出几个人,一拥而上将他扑翻在地,他正欲喊叫,刚一张嘴,就有一团破布塞进去堵了个瓷瓷实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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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居正·火凤凰 熊召政著
  第 十 回 救友显和尚菩萨道 危难见学台烈士心
  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心隐被省抚台衙门秘密逮捕的事,不出一天就在武昌城内外传得沸沸扬扬。近两三年来,何心隐一直在湖北讲学,全省比较有名的私立书院,大概有二十多座,几乎全都留有他的讲席。如今,用“桃李满天下”来形容他的声誉,是一点也不为过:何心隐名气如此之大,还有更深一层的原因:却说各地的官办学校,额有定数,大一点的县学,在籍学生不得超过三十人,小一点的县学通常只有十人左右。由于名额太少,导致入官学的门槛儿极高,除了考试严格,还有一大堆诸如请客送礼沾亲带故的猫腻难以对付。在这种情势下,私立书院应运而生.这些书院倒是都有点“有教无类”的圣人教育之方,只要有钱肯付束惰.什么人都可以进来。如此一来,许多渴望进学读书又请托无门的平民子弟便纷纷涌进书院,加上何心隐所宣扬的反对三纲五常,人之欲望可引导而不可摧残,人人皆可成圣等等宏论,与朝廷提倡的“存天理、灭人欲”的程朱理学恰如针尖对麦芒,听了让人耳目一新。因此极能博得平民子弟的欢心,只要他一登讲坛.远近青年士子都蜂拥而至:各地书院认准何心隐是一棵摇钱树.纷纷出重金礼聘他前来主讲: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一夜之间.这位普天下青年士子心中的偶像,忽然成了湖广巡抚的阶下囚,还有什
  么事能比这件事更能刺激人心?一时间,不单闾巷之间驵侩之流就此事夹七夹八说短论长,就是青楼酒馆衙门值房,这也成了最热门的话题儿。且说这天上午,金学曾端坐在大成路湖广学政衙门的值房内.正在接见省学的监正。这位监正也是为何心隐的事儿而来。何心隐被抓后.省学的学生们反响激烈,不少人摔盆子打碗不肯上课。昨儿下午,更有人把教谕从讲台上轰了下来。教谕按礼部通过的教义授课,学生们说他满口诌出的全是陈芝麻乱谷子。没有一点新鲜玩艺儿,嚷着要把何心隐请上讲台,监正担心出事,故跑到学政衙门请示。
  金学曾刚听完监正的具禀,还来不及指示,衙门堂役又来报告说宝通禅寺的无可禅师前来拜会,人已在大门口候着了,问他见还是不见。金学曾心里头嘀咕了一句:“眼下都是烈火蹿上梁的时候了,这老和尚跑来凑什么热闹。”嘴上却说,“哦,无可禅师来了,快请,快请!”堂役领命而去,趁这空儿,金学曾对监正布置说:
  “国有国法,学有学规,先把带头闹事的揪几个出来,张榜训戒,若再敢乱来,干脆开除几个,处理这种事情,决不能心慈手软。”
  “可是……”监正欲言又止。
  “可是什么?”
  “闹事儿的不是一个两个,如今的廪膳生员个个都是刺儿头,法不责众啊!”
  “什么法不责众,”金学曾皱着眉头斥道,“常言道,走脱了大猫,就该老鼠成精了,你如今赶紧把大猫请回来。”
  “什么大猫?”监正迂板地问。
  “大猫,大猫就是你为朝廷办事的忠心。”说到这里,金学曾听得门口响起塞塞率率的脚步声,知是无可禅师到了,便对监正说,“你赶紧回去,学校里若闹出什么大事来,我拿你是问。”
  监正诚惶诚恐退了出去,在门口同无可禅师打了个照面。监正平常喜好说佛谈禅,每每去宝通寺参谒,这会儿却没有心思向无可禅师讨教性命圭旨,只举手行了一揖,便匆匆挪步而去。无可禅师看他神色有些不对头,正自纳闷时,金学曾已迎出门来,满面春风打招呼:
  “久闻老和尚大名,一直想去宝通寺拜谒,却听说老和尚游脚去了,几时回的?”
  “四天了。”
  无可禅师说着,随金学曾进了值房,金学曾的大名,他早有耳闻,但一直未曾见过。眼下两人对面坐着,无可感觉到这位循吏尽管表面上温文尔雅,但骨子里头却有着一股子桀骜不驯的泼辣劲儿,便暗自忖道:“难怪这人能得到张居正的赏识,从他身上,倒可以看出几分张居正年轻时的精神气儿。”正琢磨着如何开口说话,却见金学曾捧了一只茶杯递给他,言道:
  “今日天气太热,看老和尚一身衲衣,都汗湿了,这是一杯摊凉了的苦丁茶,请老和尚喝下去,既解渴,又解暑。”
  “多谢了。”无可接过茶杯浅饮一口,只觉一股子浓涩浓涩的苦味透人心脾,遂道,“金大人,听说你是一个不尚空谈,却能够办实事.做大事的官员,老衲今日登门拜访,实有一事相求。”
  “老和尚不说,下官也猜着了,”金学曾浅浅一笑,他早知道无可与何心隐是好朋友,心中已猜准他是为何心隐被拘一事而来,但他不肯贸然点破,只是言道,“听说老和尚平生足迹不入官府,你既然破例,肯定是有要事。”
  “老衲为何心隐的事而来。”无可爽直言道。
  “老和尚想为何心隐说情?”
  “是啊!”无可叹道,“前天夜里,何心隐来宝通寺拜会老衲,出门即遭逮捕。老衲想问学台大人,何心隐究竟犯了什么法?”
  无可虽然慢言细语,但话风中已露出明显不满。金学曾支吾道:“何心隐现关在抚台衙门大牢里。”
  “这个老衲知道。”
  “官府从不会平白无故地抓人,既然抓了何心隐,就一定是何心隐触犯刑条。”
  “他触犯什么刑条?”
  “这个嘛,待我问过抚台陈瑞大人,再转告老和尚,你看如何?”
  无可长吁一口气,说道:“金学台,你也不用绕弯子了,老衲刚从抚台衙门来,陈瑞大人让老衲前来找你。”
  “陈大人让你来的,他怎么说?”
  “他说,何心隐人关在抚衙大牢里,但他犯的是学案,谳审由你金学台负责。”
  “陈瑞这个老滑头,遇事就推卸责任。”金学曾心里头骂了一句,嘴上却道:“陈大人说的不差,何心隐犯的是学案。”
  “犯了什么学案?”
  “他利用各地书院的讲堂,大肆鼓吹无父无君的歪理邪说,言词间每每辱骂朝廷,讥刺当道政要,他的所作所为,比照《大明律》条例,叫蛊惑人心聚众滋事,犯此条者,重者可以大辟,轻者也得流徙口外。”
  金学曾对何心隐一番严厉的谴责,让无可禅师听了很不舒服,他想到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句话,但他不想与金学曾争辩,只以息事宁人的口吻说道:
  “何心隐毕竟名满天下,处分他可能后患无穷,金大人何必一定要做恶人呢?”
  金学曾笑着问:“承教老和尚,这事该如何处置?”
  “老衲是出家之人,怎敢给学台大人出主意。”
  “常言道当局者迷,你是局外人,兴许看得更清楚。”
  见金学曾似有诚意,无可想了想说道:“何心隐在湖北讲学,的确风声太大。学台大人抓起何心隐来,原也是要保一省学问的平安。其实,保平安也不一定要抓人。你把何心隐请来吃一顿酒,然后礼送出境,这样两得其便,岂不更好?”
  金学曾听罢脑袋一摇,仍旧笑道:“老和尚这番教诲,下官实难从命.”
  “为何?”
  无可取下胸前挂着的佛珠,拿在手上捻动起来。金学曾实不忍伤害这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但法不容情,他继续言道:
  “何心隐近几年主要在湖北讲学,我若礼送出境,岂不是以邻为壑。”
  “依学台大人之见,何心隐一定要在湖北谳审?”
  “是的.”
  无可捻动佛珠的节奏快了起来。等了一会儿,他又疑惑地问:
  “听说首辅张先生回江陵葬父,何心隐也曾去了太晖山,在首辅面前言语有些孟浪,荆州知府据此把何心隐抓了起来,却被首辅放掉了,可有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