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作者:熊召政    更新:2021-11-25 00:31
  “老爷,你不答应,奴婢就不起来。”
  张居正长叹一声,心里不肯再对玉娘隐瞒,遂答道:“你这位叔叔,我现在实难救下。”
  “为何?”
  “皇上亲自批准的捉拿邵大侠的拘票,已从刑部开出四天了,这会儿恐怕已到了扬州。”
  “小皇上听李太后的,你去求李太后。”
  “事涉朝廷法纪,李太后断不肯循这个私情。”
  “你别托词儿,”玉娘一时情急,竞说了一句冒失话,“奴婢早看出来,李太后对你有意。”
  张居正闻听此言头皮一炸,扬手一个耳光“啪”地一声打在玉娘粉嫩的面颊上。刹那间,打人者和被打者都一齐惊呆了。也不知过了多久,玉娘才捂着火辣辣的面颊,“哇”地一声痛哭起来。
  “玉娘!”
  张居正伸手过去把玉娘揽进怀中,他为自己的鲁莽与冲动而陷入了深深的自责。
  张居正·金缕曲 熊召政著
  第二十一回 扇子厅扶乩问神意 总督府设宴斩狂人
  扬州城里的郑师公,以扶乩著名。这一日傍晚他被邵大侠的管家——那个麻脸矮锉子请到府中扇厅。邵大侠早就坐在那里等候,郑师公一坐下就问:
  “邵员外,听说你要请乩?”
  “正是,请郑师公尽快布置。”
  郑师公一面吩咐随他来的两个丫角童子摆好乩盘,悬好一支签笔,一面问道:
  “不知邵员外为何事请乩。”
  “莫问何事,你尽管请神降笔就是。”
  见邵大侠一脸峻肃之色,郑师公再不敢多问,而是麻利地布置好法事,取下腰间的小铜锣“瞠”地敲了一声,旋即口中振振有词念起咒语来,两个乩童更不说话,稳稳地扶了乩盘,顷刻间,便见那支悬着的签笔宛若被人握住,在纸上缓缓蠕动,大约一炷香工夫,乩盘上留下一首诗:
  搔首秦淮泪满笺,
  衔悲伏腊别残年。
  南城鼓角邀谁听,
  北地胭脂恨我传.
  天不怜才湘水曲,
  梦犹磨剑蒋山寒。
  布衣此去长亭远,
  何处松楸起暮烟。
  占完乩,郑师公停了咒语,从乩盘上取下这首诗,看过一遍后,才忐忑不安地递给了邵大侠。
  从扶乩开始,邵大侠就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乩盘,他早从那“附神”的笔下读到这首诗。
  “邵员外,怎地出了这样的诗?”郑师公惊慌失措。
  “你问我,我正要问你呢?”
  郑师公避开邵大侠锥子样的目光,搓着手不安地说:“这诗中有不祥之兆。”
  “知道了。”
  邵大侠吩咐管家封出十两纹银送给郑师公。得了如此丰厚的馈赠,郑师公心下感激,又献殷勤说道:
  “要不,再请神降笔一次?”
  “神已见示,何必再请,郑师公,你请回吧。”
  送走郑师公,邵大侠问麻脸:“现在外头的情形如何?”
  “还是有不少形迹可疑的人在门前转悠。”
  “是啊,布衣此去长亭远,何处松楸起暮烟,看来难逃此劫了。”邵大侠自言自语,陷入了沉思。
  却说两天前,武清伯府上管家钱生亮差人马不停蹄从北京送来急信,把戚继光拿着破棉衣至御前告状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他。并言武清伯在冯保授意下已把责任推到了他的身上,皇上震怒,已下旨缉拿重办。作为武清伯的管家,钱生亮本不该人在曹营心在汉向着邵大侠,皆因他平常得邵大侠的好处太多,又景慕邵大侠的为人,这才冒了天大的风险送出这封信来。邵大侠拿到这封信后,本该立即出逃,凭着他在江湖上的能力和影响,他可以消失得无影无踪,官府鹰犬的鼻子再灵,也无法找到他的行迹,但他历来是一个争强好胜的人,以他的脾性,是宁可轰轰烈烈地死,也不愿无声无息地活着。接钱生亮信不过一天时间,他就发觉门口已出现了官府的密探。这时候,只要他下决心,就仍有机会走脱,但他想知道天意,于是让管家请来郑师公扶乩。
  现在,他拿着这八句乩诗,逐字逐句地分析参悟。看到“北地胭脂恨我传”一句,他暗自思忖:这北地胭脂大概指的是玉娘,若是她肯向张居正求情,或许自己就有一线生机,但立刻他又否认了这个想法,因诗中用了一个“恨”字。也许,他当年把玉娘带到北京就是一个过错。张居正爱她,乃因为她是天生尤物。张居正害怕高拱东山再起,必欲剪除其党羽,此情之下,对他邵大侠岂不是除之而后快?关于棉衣之事,他更是有冤难辩。这二十万套棉衣,武清伯李伟一个子儿也没花。他从胡自皋那里弄出一批盐引,赚出二十万两银子后,除分给胡自皋十万两外,又从余下的十万两中,拿出三万两银子为柳湘兰在小秦淮旁边购置了一处河房。平常招待胡自皋花天酒地,也花去不下二万两银子,剩下的五万两银子用来制作二十万套棉衣肯定不够,于是只好买下一批被水渍过的梭子布,以劣充优。这批棉衣发往北京以后,他就一直心里不踏实。但转而一想,这是白送给武清伯的礼物,顿时又心下释然。却万万没有想到,正是这一批劣质棉衣,会给他带来杀身之祸。
  正当邵大侠心下凄凉思考对策的时候,扇厅里又进来一个人,踅到他跟前,沙哑地喊了一声:
  “老爷!”
  邵大侠一看,见是那个老驼背——他是邵大侠仆役中年纪最大的,大约有六十多岁,便问:
  “你有何事。”
  “小的听说老爷有了麻烦。”
  “你怎么知道?”
  “从你的脸色。”
  “是啊,”邵大侠叹一口气,却尽量表现得轻松随便,笑道,“我成了皇上的钦犯。”
  “那你还不快逃。”
  “往哪儿逃?”邵大侠伸头看了看窗外的小秦淮,只见他的私家码头前正停着一艘游船,他指了指那船,对老驼背说,“你看看,前后门都是官府的捕快。”
  “老爷只要肯走,甭说这几个捕快,再来多一点,小的也能对付。”
  “你?”
  “对,我。”老驼背费劲地扬起脑袋,盯着主人说,“小的略通拳术。”
  老驼背说罢,顺手拿起高脚几案上的一只铜灯台,两手一拍,那只铜灯台顿时扭曲变形,邵大侠见此大惊。他记得数年前的一个寒冬,他去高曼寺敬香回来,看到一个佝偻老人卧在桥洞底下都快冻僵了,便吩咐手下将这老人抬回家救治,随后又收留了这位老人,他就是眼前这位老驼背。同老驼背一样,邵大侠府上的那些丑仆,多半因患残疾而成为无家可归的流浪人,是他一一收留了他们。尽管亲友对这些人看不顺眼,他对他们却一直很好。在他的印象中,老驼背做事勤勉,但人很木讷,却是没有想到,他竟是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不由得赞叹道:
  “真是人不可貌相,没想到老郭你还有此手段,这么多年,你却一点痕迹都不露。”
  老驼背无心说闲话,只催促道:“老爷,事不宜迟,咱们快走吧。”他的话音一落,只听得门外传来一片嚷声:
  “老爷,走吧!”
  邵大侠走到门口一看,见阖府几十号仆人都聚齐在门外的草坪上,参参差差跪了一片。他的眼睛立刻湿润了,他朝大家抱拳一揖,言道:
  “多谢你们的美意,但邵某不是苟且偷生之人,我既作下孽来,理当承担责任。”
  “老爷,你何罪之有?”麻脸管家愤愤不平地质问。
  “有,”邵大侠沉痛答道,“因为穿了咱邵某制作的劣质棉衣,那些无辜的兵士们冻死在长城上,这罪过还不大吗?老、不,再不能叫你老郭了,郭大爹。”
  “小的在。”老驼背上前一步。
  “这里是五千两银票。明天,你将它平分给城中八大寺庙,知会那些方丈,让他们尽心尽力,各做一场法事,超度那些冻死的兵士。”
  “小的遵命。”
  老驼背庄重地接过银票,小心翼翼把它藏好,邵大侠又喊过麻脸管家,对他吩咐道:
  “我去后,你把我的家产一分两半,一半用来抚养孤儿寡母,一半作为你们仆役的川资,你们都跟了我多年,没沾什么光,邵某只能在此说一声对不起了。”
  当邵大侠再次抱拳长揖时,众仆役已是一个个泣不成声。安排了后事,邵大侠反而心中畅快了许多,他高呼一句:“摆酒!”今夜里,他要与家人仆役一醉方休。
  少顷,膳厅里摆下了几桌筵席,邵府里的人上至夫人公子下至门子厨役,无分贵贱都一齐入席,酒过三盏。邵大侠问老驼背:
  “郭老爹,会舞剑否?”
  “略知一二。”
  “那好,咱们乘着酒性儿对舞如何?”
  “小的奉陪。”
  言罢就有人送上两柄鱼肠剑来,邵大侠与老驼背各取一把,连袂走进扇厅,只见两道剑光一闪,两人腾挪起势。
  随着两人的生风剑舞,邵大侠的夫人亲自操琴,一班明眸皓齿的侍女齐声唱道:
  今夕何夕兮,雪满关山,
  今夕何夕兮,剑光闪闪。
  汉宫柳,无须怨,
  垓下歌,何足叹!
  胸中喷出英雄气,
  直欲拍马斩楼兰。
  好男儿,志难伸,
  别故园,走千山。
  悲莫悲兮生别离,
  悲莫悲兮眼欲穿……
  一班娇娃的吴侬软语,唱这等壮怀激烈的慷慨悲歌,虽不能豪迈,却更能让人体会到什么叫肝肠寸断。就在剑舞歌声酒香泪水的交汇之中,忽听得院子里突然响起嚣嚣杂杂的脚步声,邵大侠举目看时,邵府里里外外已是一片灯光火把。他知道捉拿他的人到了,顿时掷了剑,操起一大觥酒一扬脖子喝干。
  当夜,邵大侠并没有被关进扬州府大牢,而是被送往漕运总督衙门的刑捕房羁押。这皆因南京刑部前来督办此案的右侍郎史大人,虑着邵大侠在扬州神通广大朋友众多,怕有闪失,故有此动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