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作者:熊召政    更新:2021-11-25 00:31
  高先生一副势大气粗的样子,赵谦不知他的主人到底是武清伯李伟还是驸马都尉许从成,但又不敢问,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位姓高的主子即便不是上述两人,也必定是皇上身边的宠贵,不然,如此机密的事情,他又能从哪里探听得到?赵谦顿时如同沉入噩梦,背心一阵阵发凉,哭丧着脸问:
  “皇上追究此事么?”
  “眼下这时候,圣母与皇上都对张居正深信不疑,当然不会为这事惩处他。”
  “这样就好。”赵谦如释重负长吐一口气。
  “好什么呀,”高先生嘴巴一瘪冷笑道:“皇上不惩处张居正,并不等于放过了你呀。”
  “啊?”赵谦身子一哆嗦,两条腿抖动起来,“这么说,咱、咱大祸临头了。”
  “可以这样说,但还没有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如何挽救?”
  “解铃还得系铃人。”高先生宕开一句说道,“只是不知赵大人是否有此胆量。”
  “请高先生明示。”
  高先生站起身来,门前窗下到处看了看,直到相信无人偷听了,这才回到赵谦跟前,压低声音说道:
  “赵大人要想自救,惟有一途,除掉金学曾。”
  “你让咱杀人?”赵谦一惊。
  “不除掉金学曾,他就会不断收集你的证据。你不除了他,他就会把你送上断头台。”
  “皇上既然知道了官田的事,咱就是除了金学曾,又怎能逃脱惩罚。”
  “金学曾一死,就没有后续证据,仅官田一事,咱家主人说,他保证在皇上面前替你求情,保你无事?”
  “这话当真。”
  “君子无戏言。”
  “求情有效么?”
  “赵大人是聪明人,怎么又犯糊涂呢?”高先生冷静剖析,从容道来,“你把官田送给张老太爷,如果仅惩处你而放过张老太爷,恐怕会引起士林公愤。因此,无论是皇上,还是张居正,都不肯把这件事儿张扬出去。只要大家都想捂着,咱家老爷就肯定救得下你。”
  赵谦耷拉着脑袋想了半天,才嗫嚅着回道:
  “这事儿,容我再仔细想想。”
  位于大北门跟前的铁女寺,今儿个热闹非凡。盖因有一场隆重的仪式,即将在这里举行——由当今圣母李太后捐资,内廷司经局翻刻了一百套《大藏经》,颁赐天下巨寺名刹,铁女寺有幸获得一套。日前,由慈宁宫随堂太差汤泉领旨护送的经书已运抵荆州,颁赠仪式便定在今天举行。
  铁女寺是一座尼姑庵,唐朝旧刹,已有数百年的历史,期间几次毁于战火又几次兴建。在荆州城中,它算是一个有名的去处。但和陕西法门寺、杭州灵隐寺、天台国清寺、当阳玉泉寺这样的佛国丛林相比,它的影响力,相对就要薄弱得多。若论资排辈,铁女寺肯定要排在一百座名刹之外。但它何以能够获得颁赐御制《大藏经》的殊荣呢?这事儿,还得从铁女寺的住持净慈老师太讲起。
  五十年前,即位不久的嘉靖皇帝即颁旨拆毁天下寺庙,这铁女寺也在拆毁之列,净慈老师太那时就是铁女寺的主持。她亲自跑到荆州府衙去求情,知府怕担抗旨之罪,不敢答应她的请求。拆寺那天,江陵知县领着一百多位工役前来,远远就见一大堆干柴架起一座山挡住铁女寺的大门,净慈身披大红袈裟坐在干柴之上,手捻念珠闭目诵佛。寺中知客告诉知县:“净慈住持有言,谁要拆庙,先动手点燃柴堆。”知县被净慈的行为所震慑.正在犹豫时,随知县一起来的“钦差”——从北京礼部僧录司直接下来督办此事的一名司官却不依。他定要众人搬开柴堆架走净慈,衙差也罢工役也罢,却是谁也不肯动手。司官焦躁,突然看到一名工役咳嗽一声吐出一口浓痰,他顿时灵机一动,想了一个恶毒的主意。他让人寻来一只大海碗,再下令所有在场工役每人朝海
  碗里吐一口痰。不消片刻已是吐了满满一碗。司官让人传话给柴山上的净慈,只要她能将这一碗痰喝下,这铁女寺就保证不拆。净慈听罢此言,便起身走下柴堆,在众目睽睽之下,端起那只海碗,将污秽不堪的痰水一饮而尽。司官原以为素有洁癖的净慈不会答应,谁知她舍身护法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司官只好带着人悻悻离开。经过这一回,铁女寺不单保住了,净慈住持的大名也从此声震遐迩。
  净慈老师太今年已高寿一百零六岁,不但耳不聋眼不花,去年秋上,竞还长出了一口新牙。更奇的是,今年过罢春节,她的已经绝了一个甲子的经水忽然重新来潮。这事儿一传十,十传百,成了荆州城中轰动的新闻。北京礼部的官员从荆州府的钞报上看到这则消息,当作吉兆摘录下来具闻上奏。李太后看了满心欢喜,儿子登基两年,就出了这样的“佛门人瑞”,她认为这是太平盛世的肇端。一来念及荆州乃张居正的故乡,二来她心仪净慈老师太的法愿禅心,于是颁旨把已印好的《大藏经》送一套给铁女寺。
  因是圣母颁赐,又有钦差光临。对于荆州府衙来说,这可是第一等的大事。赵谦张罗起来特别卖力,在他的主持下,铁女寺早已修葺一新。今天的颁赐仪式,循例他遍请了荆州城中各衙门官员参加。更令人惊奇的是,他居然还邀请了金学曾。自税差误伤张老太爷事件发生后,两人公开交恶势同水火。今天两人同时来到铁女寺出席颁赐仪式,一些好事者便认为有一场热闹好看。
  仪式定在辰时三刻举行,辰时刚过,赵谦就陪着钦差汤公公到了铁女寺,先来这里安排接待的宋师爷同寺中知客一齐到寺门迎接。汤公公在赵谦的陪同下先到寺中三大殿敬了香,这才来到后院的客堂里拜见净慈老师太。他们刚坐下,就见金学曾嬉着一张脸,提着官袍跨步进了门槛,他一眼瞥见赵谦,抢先打招呼:
  “赵大人,这一晌别来无恙?”
  赵谦听出话中含有嘲讽的意味,本想反唇相讥,但念头一转还是忍住了,讪讪回道:
  “托净慈老师太的福,咱赵某一切安好。”
  这时,坐在老师太旁边的汤公公插话问道:“赵大人,来的这位可是荆州税关的巡税御史金大人?”
  “在下正是。”不等赵谦开口,金学曾自己答道。他看了看汤泉的五品内侍穿戴,又笑着问,“敢情您就是圣母差来颁赐《大藏经》的汤公公?”
  汤公公点点头,兴奋地说:“在京城无缘与你相见,没想到却在荆州认识了你。”
  金学曾诧异地问:“汤公公想认识我?”
  “当然哪,”汤公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金大人,咱同你有一个共同的爱好。”
  “金某爱好甚多,不知汤公公说的那一样?”
  “斗蛐蛐儿。”
  “啊,原来是这个,”金学曾漫不经心地回道,“我玩蛐蛐儿纯粹是胡闹,充其量是个二流。”
  “你能把自称天下无双的毕愣子斗败,这还算是胡闹?金大人,把你那胡闹的本事传一半给咱,咱就心满意足了。”
  看到汤公公那副极力讨好金学曾的样子,赵谦觉着鼻子里好像是喷了一碗酽醋,一泼儿酸下来,忙插进来夺过话头说道:
  “净慈老师太早就修成法身,能知人祸福,汤公公,今儿个机会难得,您何不当面向老师太请教?”
  汤公公经这一提醒,才记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忙挪过身子凑近净慈老师太,恭敬问道:
  “老师太,听说你高寿一百零六岁了?”
  净慈老师太脸上挂着微笑,淡然答道:“老衲这一生,已经历了七个皇帝。”
  “老师太出家多少年了?”
  “一个半甲子。”
  “老师太,你看咱往后要注意点什么?”
  “多拜佛,多念经。”老师太说着把目光移向了金学曾,把他认真打量一番,然后问,“你这位官人,以前好像没有到寺里头来过。”
  从一进门,金学曾就注意到这位老师太面孔红润,双目有神。浅浅一笑时,露出的一口糯米牙洁白如玉,虽说是百岁老人,可她坐在铺了棉垫的藤椅上,浑身上下都还透着精神气儿。内心里顿时对她生了几分虔敬。见老师太主动问他。忙欠身答道:
  “晚辈金学曾,到荆州城才三个月时间,没有及时到寺中礼佛,还望老师太原谅。”
  “你这个人有慧根。”
  “多谢老师太点拨,”金学曾一改平常那种逢场作戏的表情,正容问道, “老师太,有件事情,晚辈想当面问你,不知妥当否。”
  “你要问什么?”
  “当年,您为了保护铁女寺,喝下那碗污秽不堪的痰水时,心里究竟是怎样想的?”
  “什么都没有想。”
  “啊!”
  金学曾望着老师太脸上平静的表情.似乎悟到了什么。这时,他发现宋师爷站在紧连着客堂的右厢房的门口向他招手,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赵谦已经离席走了。便起身向右厢房走去,身后,只听得汤公公还在虔诚地追问:
  “老师太,您是从哪儿看出金大人有慧根的?”
  金学曾一走进右厢房,便看见赵谦心事重重地坐在一张桌子旁边。宋师爷轻轻掩上门回到客堂里。赵谦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金学曾便隔着桌子与他对坐。
  赵谦为何要在赐书仪式举行之前,就急着要抽这个空儿与金学曾单独见面?说起来也是情不得已迫于无奈。
  自那天晚上,赵谦去应天会馆,与那位从北京来的神秘的高先生见过面后,心情就再也没有好过。他没有想到金学曾来荆州不到两个月,就拿到了他“私赠官田贿赂权门”的把柄,更令他吃惊的是,首辅张居正得到金学曾的告状信后,不但不隐瞒,反而自个儿把这件事捅到皇上那里去。纵观历朝历代,措谋攫利怙权敛财的权相不乏其人,但如此铁面无私自揭家丑的宰辅,大明开国以来,张居正恐怕是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