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作者:熊召政    更新:2021-11-25 00:30
  因此,来泡子河游玩的士子,便留了这样一首诗:“张家酒罢傅园诗,泡子河边马去迟。踏遍槐花黄满路,秋来祈梦吕公祠。”
  每年春秋两季,来泡子河边赏玩景色的游人不少。河边的十几座名园,终日里飞红舞翠,笙歌不绝。但是,这河边最好的一座园子,却极少有人能够进去一瞻宏丽,这便是紧挨着房家园的积香庐。积香庐占地约六十余亩,在京城的私家园林中,算是最大的一座了。园子本是前朝奸相严嵩的别业。传说严嵩动心思造此园时,请来了当时苏州的造园高手纪诚。纪诚问他欲造一座什么样子的园林时,严嵩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写了两句宋诗:“梨花院落融融月,柳絮池塘淡淡风。”纪诚便凭这十四个字,花了五年时间将这座园子造成。此园运用借景之妙,在泡子河边,水之上下左右,高者为台,深者为室,虚者为亭,曲者为廊,横者为渡,竖者为石,疏密相间,错落有致。一俟建成,便成了京城第一私家名园。
  严嵩被罢官,家产抄没后,积香庐也被充公,一直由内阁管辖。严嵩之后的首辅徐阶、李春
  芳等,都是士林推重的词赋大家,好吟风弄月。每年都要邀请相好的王公大臣到这积香庐中游玩几次,或赏春花,或吟秋月,或听荷风,或瞻霁雪,寄情鱼鸟,品藻英华。公务之暇,尽享文人雅士之乐。高拱接任首辅之后,却是一次也不曾来过这里。一来是因为他不好玩,二来也因他太忙,内阁吏部两头跑,从没个闲的时候。积香庐本来就一年难得开几次门,到了高拱手上,更是“门虽设而常关”了。
  却说这日薄暮,只见一乘两人抬小轿急匆匆抬过吕公祠,沿着泡子河堤岸一路向南而去。到了积香庐门前停下,一个人从轿子里下来,这便是张居正。只见他穿着一件宽袖元青丝直裰,腰上系了一条极为名贵的渗着饭糁的深绿色玉带。单看这身打扮,如果不认识,还以为他是赋闲的王公。
  张居正为何轻车简从,突然到这积香庐来,起因还是与王篆有关。
  昨天夜里,王篆因为盘查苏州胡同巡警铺而意外得到玉娘的消息后,顿时大喜过望。他虽从未见过玉娘,但这名字他却是耳熟能详。他不只一次听张居正谈起过这名女子。张居正评价玉娘用了“色艺双佳”四个字,让王篆惊奇不已。他跟随张居正这么多年,还从未听到他对哪位女子如此赞叹。所以,他立即派人前往窑子街,把玉娘从夏婆的手上解救了出来,然后连夜告知张居正。张居正闻讯后,稍作思忖,就下令王篆把玉娘送往积香庐调养。当夜无话,第二天,张居正照旧到内阁值事,下午散班时他才换了便服,乘小轿直奔积香庐而来。
  张居正刚下轿,先已来此等候的王篆与管理积香庐的胥吏刘朴两人便上前施礼迎接。斯时天色薄暮,堤岸高槐垂柳尽挂余晖,而水中芦荻渐白,蒹葭苍苍,一片醇厚秋色,让人心旷神怡。张居正被眼前景色陶醉,在门前稍作蹀躞,赞叹一番,才抬步进了积香庐大门。
  徐阶与李春芳担任内阁首辅时,他们在积香庐举行的每一次雅集,张居正都躬逢其盛。高拱主政两年,张居正再也没到积香庐来过。此番一走进院子,面对暮霭中的这一片参差楼阁,以及点缀在小桥流水周围的嘉树繁花,心里头当是别有一番滋味。
  他们一行三人刚绕过一丛翠竹,踏上生满苔藓的砖径,准备走进积香庐的主体建筑——山翁听雨楼时,忽听得河边的那座秋月亭里,传来悠悠忽忽琵琶声,接着有人唱曲,张居正当即伫步静听:
  来了去、去了来,
  似游蜂儿的身分;
  吃了耍、耍了吃,
  把我当糖人儿的看成。
  东指西、西指东,
  尽是诳人的行径。
  究竟是你负我还是我负你,你自心问口、口问心。
  休像这云密密的天儿也,
  雨不雨睛不睛糊涂得紧。
  曲声凄婉,像孤雁,像中天的鹤唳,更像是深山古寺中的雨打霜枝。张居正听得怔忡,脸色也是愈加严峻。王篆在一旁小声说:“那就是玉娘。”张居正微微点点头。小亭子那边,曲声又起了:
  老冤家我待你金和玉,
  你待我好一似土和泥。
  到如今你坐牛车回故里,
  我泪眼儿已枯,容颜儿憔悴。
  自古红颜多薄命,有谁知
  我命薄如纸,气弱如丝。
  苍天哪,痴心人是我
  谁又能说,负心人是你……
  接下来是琮琮的琵琶声,万语千言尽在指间缭绕,或激愤,或幽怨,或痴情,或凄绝…
  张居正一直静静地听着,直到曲声终了好一会儿,他才抚髯叹道:
  “吴侬软语,痛哉斯情!”
  刘朴看天色已经黑尽,在一旁赔着小心禀道:“首辅大人,请进屋先歇着,小的这就去把玉娘喊过来。”
  “她眼睛看不见,不要吓着她,”张居正抬脚踏上山翁听雨楼的石阶,临进门时,又回头问,“玉娘旁边好像还有两位女子,她们是谁?”
  “啊,这是学生家中的两个丫环,”王篆赶紧回答,“我临时差他们到这儿来服侍玉娘。”
  “如此甚好!”
  张居正满意地点点头,一抬脚走进了山翁听雨楼的大门。该楼三层,底层有七楹之大,是严嵩用来宴集宾客开堂会的地方。二楼曲槛回廊,有多间兰薰密室,本属金屋藏娇之处。三楼琴棋书画炉鼎尊彝样样俱全,是嬉恬娱乐之所。严嵩建成积香庐时,已届晚年,在内阁中呆了三十多年,已是云烟过眼风雨不惊,所以才将这座楼命名为山翁听雨楼。他倒台后有人提议把这楼名改掉,继任首辅徐阶却声言积香庐里的一切都不用改动,他说:“置身偎红倚翠声色犬马之中,而不为之所动,才做得须眉丈夫,堂堂君子。”他不但如此说,还为此写了一首绝句:
  谁遣青鸾换鹤俦,
  得风流处且风流。
  他年杖履江南道,
  闲话山翁听雨楼。
  如今,这首诗刻在山翁听雨楼入门处的一座硕大的黄梨木屏风上。张居正进得门来,首先看到的就是这首诗。他在屏风前,对着恩师的外秀内刚的手迹,睹物思人,心里头又产生了些许惆怅。
  华灯初上,在山翁听雨楼一楼花厅旁的一间小室内,已经摆上了一桌淮扬风味的菜肴,这
  张居正特为玉娘备下的。张居正先已入座,少顷,侍女把玉娘扶进来与张居正对面而座,然后退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张居正与玉娘两人。
  “屋子里有谁?”玉娘问。
  “你和我。”张居正答。
  “你是谁?”
  玉娘警觉地问,并习惯地摸了摸胸前。张居正细细地审视玉娘,两个多月未见,这位美人儿虽然憔悴了一些,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也神色黯然,但她依然是那么清纯。柔和的鼻翼,温润的香腮,两弯淡淡蛾眉,一张樱桃小嘴,纵是迷惘处,也别有销魂之态。
  “你,你是谁?”见无人回答,玉娘又问了一句。
  “再说一会儿话,你就知道我是谁了,”张居正说着,从冷碟中夹了一片薄薄的肉糕放在玉
  娘面前的盘子里,说,“先尝尝吧。”
  “这是硝肉。”[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5 1 7 Z . c O m]
  玉娘耸了耸鼻子,浅浅一笑说。但并不动筷子。
  “怎么不吃,怕人下药是吧?”张居正说着,便拈了一块到嘴中。
  打从张居正说第一句话,玉娘就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像是在什么地方听过,她努力搜索回忆,却始终记不起来。但这声音沉稳,有某种不可抗拒的魅力。凭女人的直觉,她知道对面的这位男人不是浮浪纨绔之流。于是,她摸索着拿起筷子,将那片硝肉送进嘴中。
  “好吃吗?”张居正问。
  玉娘答道:“打来京城,就没有吃过这么正宗的家乡菜了。”
  “你是南京的?”
  “是。”
  “何时进京的?”
  “四个多月了。”
  “这段时间,正值京城风狂雨骤,玉娘,你来得不是时候啊。”
  玉娘凄婉一笑,说:“什么风狂雨骤,奴家不知。”
  “你知,你比我们堂堂七尺须眉,知晓得更清楚明白,”张居正忽然提高嗓门,感叹地说,
  “你不是唱过‘皇城中尔虞我诈,衙门内铁马金戈’吗?”
  玉娘猛地一怔,脑子里浮现出在京南驿唱《木兰歌》时的情景,顿时脸色涨红,问:
  “你,你是张,张……”
  “对,我就是张居正。”张居正接过话头答道。
  玉娘霍地站起,猛地从怀里抽出那把始终不离身的剪刀,隔着桌子,朝张居正直刺过来。张居正身子一偏,玉娘刺了一个空。她知道刺不中他,便恼怒地拾起桌上的菜盘,朝对面猛砸过去。张居正尽管躲闪得快,但还是溅了一身菜汤。
  守候在门外的王篆与刘朴听得屋内响声不对头,慌忙推门进来,一见此景,脸色都吓得白煞煞的,王篆脚一跺,斥道:
  “大胆玉娘,你怎得如此无理!”
  刘朴更不言语,只是冲上前夺下玉娘手中的剪刀,把她拼命地抱住。
  “你们不要错怪了她。”张居正掸了掸直裰,仍旧不温不火地说道,“让侍女来,帮玉娘收拾收拾,我去换件衣服就来。”
  大约一盅茶工夫,重换了干净道袍的张居正又走进了餐厅。屋子里已经收拾干净,桌上也换
  了新的菜肴。玉娘坐在屋角,犹自掩面而泣。张居正示意两位侍女出去,他自己斟上一杯酒,一扬脖子尽饮了下去,问道:
  “玉娘,你为何要这样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