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作者:熊召政    更新:2021-11-25 00:30
  就这么十几拨人走马灯似的接见下来,不觉已到了下午未牌时分。高拱中饭都顾不上吃,只坐在值房里胡乱喝了一碗菜汤,吃了两个窝头。外边还有三四拨人候着,刘自强因是急事,便插队先自进来。刚把话说完,高拱便发出了一声惊呼:
  “什么,死了?”
  高拱身子一挺,差一点把坐着的太师椅带翻了。刘自强知道高拱性子急,怕他下面会说出不中听的话来,故先赔小心说道:“死是肯定死了,但是死得很是蹊跷。秦雍西在现场看得真切,王九思,还有那个牢头黑老五,都是七窍流血而死,这显然不是烫死的。”
  “你说,是怎么死的?”高拱问秦雍西。
  秦雍西因为两次办砸了差事,因此一直局促不安,这会儿只有一半屁股坐在凳子上,一脸怯色地回答:“依下官的怀疑,那些烧烫的石子中,都含了见血封喉的毒药。”
  “冯保这是杀人灭口。”刘自强插话说。
  高拱半晌没吱声,长出一口气后,才缓缓说道:“杀人灭口,这一点不用怀疑,冯保的手段毒哇。”
  “首辅,”秦雍西抬起头,鼓着勇气说道,“来之前,下官曾向部堂刘大人建议,刑部就此事再上一道公折弹劾冯保。”
  “弹劾他什么?”高拱问。
  “就弹劾他杀人灭口。”
  高拱摇头一笑说:“秦雍西,你这道折子上去,不是弹劾冯保,而是夸奖他办了好事。”
  “啊?”
  刘自强与秦雍西两人都微微一惊。
  高拱继续说下去:“当今皇上小,眼下真正当家的是李贵妃,你们想一想,李贵妃是想王九思死,还是想王九思活?”
  “自然是想王九思死。”刘自强答。
  “这就对了,”高拱目光炯炯盯着两人,慨然说道,“老夫当初提议让刑部上公折,要把王九思从东厂移交三法司拘谳定罪,也是要他死,只不过是明正典刑而已。昨天刚把阁票送进去,皇上批朱还没有出来,东厂那边就当着你这刑部员外郎外加巡城御史的面弄死了王九思,这是抢了先手。人是东厂抓到的,然后又三人对六面的死在东厂,在这件事上,李贵妃不但不会降罪于冯保,相反的还会说他办了件大好事。”
  听完首辅一番分析,秦雍西脸腾地一下红了,嘟哝道:“既是这样,我们又何必到东厂要人呢?”
  高拱白了他一眼,生气地斥道:“亏得你还是个刑部员外郎,问这种蠢话。三法司拘谳问案,这是政府纲常正途。东厂算什么?干的尽是一些见不得人的特务勾当。他们逮着王九思,难道政府能够不置一词,连个态度也没有?”
  受这一番抢白,秦雍西羞愧难当,恨不能觅条地缝儿钻进去。刘自强瞧着属下如此尴尬,心中过意不去,便站出来打圆场说:“这件事没有办好,在下作为刑部堂官也有责任。现在惟一补救之法,一是赶紧给皇上上一道条陈,奏报王九思的死讯,言明王九思死在刑部与东厂交涉之中。二是把这消息刊载于邸报,同时详列王九思种种罪状,以此为天下戒。这样处置是否妥当,请首辅明示。”
  高拱心想人都死了,怎么补救都是处在下风,也就不想在这件事上太费脑筋,于是不耐烦答道:“就按你说的处置吧,行文要斟酌,不要再弄出什么纰漏来。”说罢抬手送客。
  刘自强与秦雍西两人刚走,高拱才说靠在太师椅上打个盹再接见下拨子客人,忽听得房门砰然一响,好像不是推而是被人撞开了。睁眼一看,韩揖已气喘吁吁站在面前。
  “首辅,”韩揖连行礼都来不及,就气急败坏地嚷道,“又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高拱霍然起立。
  “户部尚书朱衡,也要去敲登闻鼓。”
  “他敲鼓?他为何要敲?”
  “还是为潮白河工程款的事。”
  “劝住他没有?”
  “雒遵正在劝,但这位朱大人自恃是朝廷老臣,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除非首辅亲自出面,否则……”
  韩揖话还没有说完,高拱早已提着官袍闪身出门,韩揖一愣,抓起高拱留在桌上的一把描金乌骨折扇,一溜小跑地跟了出去。
  从内阁到架设了登闻鼓的皇极门,本来就不远,高拱一出会极门,便见皇极门东头的宏政门口,围了大约十来个人。其中有一个身着二品锦鸡夏布官袍的矍然老者,正在指手划脚与人争论,此人正是朱衡。
  却说前几日为潮白河工程款解付事宜,朱衡曾去内阁找过高拱。当时高拱好言相劝,答应两日内解决。谁知期限到后又过了两天,户部那边仍拒绝拨款。潮白河工地因钱粮告罄而被迫停工,一些拿不到饷银的工三天两头就聚众闹事。再这么拖下去,不但前功尽弃,弄不好还会在天子眼皮子底下爆出民工造反的大事来。朱衡既是工部尚书,又兼着这潮白河的工程总督,看这情势心里头哪能不急?今天早上他又去户部交涉,户部尚书张本直听说他来,情知应付不了,便从后门溜了。只留下一位当不住家的员外郎与他周旋。朱衡开门见山说明来意,那位员外郎嘻嘻一笑,说道:“朱大人再急也不差这两天,潮白河工程有钱你就开工,没钱你就歇工,谁也不会与你认真的。”朱衡没好气地回答:“潮白河工程是先帝定下的大事,工程规模竣工时间都在御前定下,我身为工程总督,焉敢怠慢朝廷大事!”员外郎觉得这位尚书大人迹近迂阔,干脆点明了说:“眼下朝廷一等一的大事,是如何把事权收之政府。今早上六科廊三位言官敲登闻鼓上折子弹劾冯保,想必朱大人不会不知道。”朱衡心里腻味这位员外郎的油嘴滑舌,但因身份使然不便发作,于是耐着性子回答:“宫府争斗固是大事,但总不成让天下朝廷命官都不干本职工作,而一窝蜂地去参加这
  些没完没了的权力争斗。你现在须得回答,这潮白河的工程款,今日是付还是不付?”员外郎心想这位朱大人是个榆木脑袋无法开化,便推辞了说:“这事儿下官不知详情,还得我们部堂大人来定夺。部堂大人出去办事,你要划款就得等他。”说罢,员外郎也不陪了,只把朱衡一人留在值房里傻等。这一等差不多等了个把时辰,仍不见张本直回衙。还是一个年老堂差进来续茶时偷偷对朱衡说:“朱大人,你也不必犯傻在这里痴汉等丫头,俺们的部堂大人就是看着你来才回避着走掉的,你就是在这儿等上一天,也决计见不到他的人影。”朱衡一听此话勃然大怒,悻悻然离开户部登轿回衙。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索性写了一份折子弹劾张本直玩忽职守,贻误国家漕运大事。草稿改毕,又誊成正副两本,然后起轿抬至紫禁城午门。由此下轿,按规矩先去了六科廊知会户科给事中雒遵,把折子副本给了他存档,自己则携着正本,迈着八字方步,要来皇极门口敲登闻鼓。
  自早上程文、雒遵与陆树德三人敲响登闻鼓后,六科廊一帮言官都兴奋得如同科场中举一般,都以为这一下肯定是摧枯拉朽青史留名了。加之京城各衙门相干不相干的官员都跑来表态的表态,道贺的道贺,他们就以为大功告成,预先弹冠相庆。正在这当儿,冷不丁爆出一个当朝的大九卿、历经三朝的工部尚书朱衡也要去敲登闻鼓,弹劾的却是另一位大九卿户部尚书张本直。这不成了政府的“内讧”么?登闻鼓如果二度响起,本来已经形成了同仇敌忾一边倒的情势就会变得不可捉摸,六科廊的言官顿时都惊出了一头汗水。韩揖立刻去内阁报信,雒遵则领着几个人跟在朱衡后头朝皇极门走来。
  未申之间,日头虽已偏西,但阳光斜射过来,依旧如油泼火灼。从六科廊到皇极门,不过数百尺之遥,朱衡踏着砖道走到地头儿时,贴身汗衣已是湿透,官袍上也渗出大片大片的汗渍。此时皇极门除了守门的禁军,也不见一个闲杂人等。平日候在门口当值的传折太监,也不知钻到哪间屋子里乘凉去了。朱衡站在门檐下荫地儿喘了几口粗气,便抬手去拿登闻鼓架子上的鼓槌。
  雒遵抢步上前,一把按住鼓槌,苦言相劝道:“朱大人,这登闻鼓一敲就覆水难收,还望老大人三思而行。”
  朱衡白了雒遵一眼,斥道:“你这么三番五次拦我,究竟是何居心?”
  雒遵说:“下官觉得老大人这档子事,政府就能解决,用不着惊动皇上。”
  雒遵所说的“政府”,其实指的就是高拱。朱衡窝火的也正是这个办事推诿的“政府”。高拱哄他钻烟筒,张本直让他吃闭门羹。这封折子明的是弹劾张本直,文字后头绊绊绕绕也少不了牵扯到高拱,只是这一层不能说破。看到雒遵护紧了鼓槌不肯让开,朱衡急了,手指头差点戳到雒遵的鼻尖上,咬着牙说:“政府若能解决,我还来这里做甚,未必我疯了?七年前,这登闻鼓被海瑞敲过一次,那一次他还抬了棺材来。今天上午,你们又敲了一次。现在,我是吃个秤砣铁了心,敲定了。你快给我闪开!”
  见朱衡如此倔犟,且出语伤人,本来一直赔着笑脸的雒遵有些沉不住气了,也顾不得官阶等级,便出语顶道:“朱大人,你别在这里倚老卖老。把话说穿了,你若是把这鼓一敲,必定天怨人怒,遭到天下士人谴责!”
  “我历经三朝,位登九卿,还怕你这小小言官吓唬?快给我闪开!”
  朱衡到此已是怒发冲冠,正欲上前搡开雒遵取那鼓槌,忽听得背后有人喊道:“士南兄,请息怒。”扭头一看,只见高拱从砖道上一溜小跑过来。
  “首辅!”
  众言官喊了一声,一齐避道行礼。朱衡正在气头上,见高拱来只是哼了一声,双手抱拳勉强行了一个见面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