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作者:熊召政    更新:2021-11-25 00:29
  高拱说着,便从袖笼里抽出李延的信,邵大侠接过读罢,不解地问:“这是门生对座主的孝敬,这么绝密的私人信件,太师为何要让邵某过目?”
  “让你看,就因为方才讲的那一个‘术’,就由这封信引起。”
  高拱收回信小心放进袖笼藏好,然后把李延以吃空额方式贪污巨额军饷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仔细讲了一遍。
  邵大侠听罢,也深感问题严重,忧心说道:“若让张居正知道这件事,太师就危在旦夕。”
  “是呀,不止是我,京城各大衙门,恐怕都会一时间人去楼空。”
  “你说,这件事如何办理?”
  高拱缓缓地捻动胡须,反问道:“依邵大侠之见,此事应该怎样处理才是?”
  邵大侠咬着嘴唇思忖片刻,突然一击掌,面露凶光说道:“只有一个办法,杀掉李延,以堵祸口。”
  高拱心中一震,一双贼亮的目光,定定地瞅着邵大侠,半晌才摇着头说:“不行,这样做太刻毒。”
  “太师,江湖上有句话,无毒不丈夫……”
  邵大侠还想据理力争,但高拱挥手打断他的话,说道:“李延毕竟是我门生,他如此贪墨固然可恨,但让我置他于死地,又有些于心不忍。”
  “那,太师打算如何处置?”
  “我想让你辛苦一趟,前往广西见一见李延,一来向他要回那两张田契,二来带老夫的口信给他,我可以对他既往不咎,但条件是他必须守口如瓶,避居乡里,再不要同官场上任何人打交道。”
  “就这个?”
  “就这个。怎么,邵大侠感到为难吗?”
  “这点小事,有什么为难的。”邵大侠拍着胸脯说,“太师放心,我邵某一定把这趟差事替你办好,把口信带过去,把那两张地契带回来。”
  高拱看着邵大侠的神态,知道他把意思理解错了,连忙解释说:“我要那两张地契干啥,你把它烧掉就是。”
  “也好,太师你说何时启程为好?”
  “越快越好,最好今夜启程。”
  “这么急?”
  “真的就有这么急!不及早同李延打招呼,恐怕隆庆一朝最大的谳狱就会从他嘴中吐出来。”
  “既是这样,我这就走,只是我带来的一干家仆,都还在苏州会馆。”
  “这个你不必担心,我已差人把他们全都送往通州,你现在可以赶去和他们见一面。明天一早,他们沿运河乘船回南京,你则可沿中州大道直奔广西而去。”
  “仆人中,有三四个功夫不错,我得带上,”说到这里,邵大侠一拍脑门,叫道:“哎呀,差点忘了,我这次来京之前,给太师在南京物色了一个十六岁的良家小姐,叫玉娘。虽非天姿国色,倒也有闭月羞花之貌,我本说当面交给太师,现在只好让高福给你领回去了。”
  “你怎么想到这个,”高拱又好气又好笑,说道,“老夫今年六十一,你领来一个一十六,像什么话!”
  “上次去新郑,就听高福讲,太师一生不曾纳妾,老夫人又没生下儿子。我当时就留了心,一定要给太师物色一个合适的好女子,给太师生个儿子传宗接代。”
  邵大侠说得恳切,高拱却不动心,摇着头说道:“心意我领了,人还是让她回南京。”
  “太师,你总得给我邵某一点面子。”
  邵大侠说着就沉了脸。高拱虽然心里不乐意,但不肯让这等小事误了大事,只得应承下来,说道:“好吧,我让高福去通州,把这位玉娘接回来。”
  “如此甚好。”
  邵大侠腾地下炕,一拍屁股就要开路。
  “慢着,”高拱拦住他,说道,“我们的酒席还没吃呢,这个高福,弄了这半夜,酒席还不知道在哪里。”
  “老爷,酒席在这里。”
  话音未落,高福和狱典两人便推开门,抬了酒席进来,原来酒席早就备好,高福见里头两人正谈得火热,生怕打扰,就静静地站在外面守候。
  邵大侠看看一桌已经凉了的酒菜,也没有什么胃口,说道:“方才太师进来时,我肚子的确感到饿,现在又什么都不想吃了。”
  “不想吃也得吃一点,”高拱说着拿起酒壶,斟了满满两杯,举了一杯说道,“三杯通大道,来,邵大侠,既是为你接风,又是为你送行,我们来满饮三杯。”
  张居正 之 木兰歌
  第十回王真人逞凶酿血案张阁老拍案捕钦差
  张居正让姚旷送给冯保的信札,谈的仍是张佳胤处理安庆驻军哗变的事。他感觉到高拱又会在这件事上大做文章,故向冯保说明事情原委,希望他注意高拱近期的奏折,方便情况下通报一声。大约两天后的下午,趁着高拱去吏部上班,冯保约张居正来恭默室相见。刚一坐下,冯保就打开随身带来的小红木匣子,拿出三份折子来递给张居正。这三份折子中,张佳胤的那一份张居正已在高拱值房里看过,余下两份,一份是查志隆的申诉,一份是高拱对于此事的处理意见。
  高拱的折子对张佳胤措词严厉,认为他逮捕查志隆是“夺皇上威权以自用,视朝廷命官如盗贼……国朝两百年来,抚按两院台长出巡,虽惩治巨奸大滑,犹须事前请得君命。未有如张佳胤者,尽弃纲纪,擅作威福。何况查志隆虽有小过,却非大劣……如此处置,岂不长叛将凶焰,而令天下士人,对皇上齿冷?伏请皇上,颁下圣旨将张佳胤削职为民,永不叙用。张志学、查志隆一案移交三法司审理……”
  这封奏折盖了内阁的大印,显然是高拱领衔呈上的公折。看罢折子,张居正的不愉快已是不消说得:既是公折,张居正就有权知道。何况这份折子事涉兵部,按常理,他这个分管兵部的次辅应该是这份公折起草之人,可是如今折子已送进了大内,他却不知不晓。可见在高拱眼中,他这个次辅早已成聋子的耳朵——摆设了。
  “这三份折子,皇上看过了吗?”张居正问。
  “没有,”张居正读折子时,冯保百无聊赖伸出十个指头在茶几上练指法,这会儿听到问话,便收了手回道,“折子今天上午才送给司礼监,正好我当值,记着你的吩咐,就先没有让人看。"
  张居正表示了谢意,接着问:“依公公之见,皇上看到这几份折子,会如何处置?”
  冯保想了想,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绕了一个弯子说道:“那一天,万岁爷从内阁回来,不知为何,把高胡子大大称赞了一番,对先生的态度,却好像有些不客气,这是怎么回事?”
  “那是因为我冒犯了皇上。”
  张居正说着,就把那日内阁中发生的事情述说了一遍。冯保听罢切齿骂道:“高拱这头老狐狸,最会看皇上眼色行事。”
  张居正没有冯保这么激动,但他开口说话语气中便充满鄙夷:“其实高拱对这些妖道也恨之入骨。嘉靖皇帝驾崩后,当今皇上褫了龙虎山张天师的封号。去年,张天师到京活动想恢复爵位,找到高拱,他一口回绝。这次他也不是真的相信那妖道的什么奇门偏方,而是为了取悦圣心以博专宠。作为柄国大臣,应该是‘主有失而敢分争正谏’,如果曲意奉上,倒真的要让天下士人齿冷了。”
  张居正如果不是对冯保绝对相信,断然不敢说出这番“骂在高拱,讥在皇上”的话,冯保听了却默不做声。这里头另有一层张居正并不知晓的隐情,去年张天师到京时,曾托人找到冯保送上一万两银子,希望他在恢复爵号问题上也帮着在皇上面前说说话。冯保满口答应,正是因为高拱作梗,这事儿才没有办成。如今张居正旧事重提,冯保内心颇有一些难堪,沉默少许,他便引开话题:
  “先生刚才问皇上对张佳胤的态度,我看十之八九还是老规矩,发回内阁票拟。”
  张居正苦笑了笑,“还票拟什么,高阁老的态度,已在折子上表明了。”
  “是啊,张佳胤头上的这顶乌纱帽,戴不了几天了,”冯保叹息着说道,“万岁爷这两年,从没有驳回过高拱的拟票。”
  “可怜了张佳胤,一世廉名,秉公办事,反遭了这等削籍的下场。”
  张居正说着站起身来,踱到正墙上悬挂的“励精图治”四字大匾之下——这是嘉靖皇帝的手书。反剪双手,长久地凝视不语。
  冯保理解张居正此时的痛苦心情,在一旁以同情的口吻说道:“听说这张佳胤是当今江南四大才子之一,写得一手好诗,写得一笔好字,官又做得清正,却不成让高拱给害了。张先生,你看我们想个什么法子,把张佳胤搭救搭救?”
  张居正回转身来,坐回到椅子上,看着高拱的奏折,缓缓说道:“救,就不必了。”
  “先生,这是为何?”冯保不解地问。
  “我猜想高拱,正是想到我一定会上折子疏救,这样势必引起皇上不快,他就可以趁机请旨,把我挤出内阁。”
  冯保觉得张居正分析有道理,但仍不无忧虑地说:“听说张佳胤如此处置,原是得到了先生令他全权处理的批示,现在问题既出,先生又袖手旁观,岂不让那些好生是非的官员,有了嚼舌头的地方?”
  “这正是高拱的阴险之处,”张居正无奈地摇摇头,喟然说道,“救吧,就会得罪皇上,不救吧,又会得罪同僚,冯公公,此情之下,你想得出两不得罪的上乘之策吗?”
  冯保想了想,说道:“看来,先生也只能隔岸观火,丢卒保车了。”
  张居正苦笑了笑,说道:“如果丢了我这一只车,能把张佳胤这一只卒保下来,我也就豁出去了。问题是人家设计好了的圈套,是想让车和卒同归于尽啊!”
  “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先生能稳坐钓鱼台,张佳胤这只卒就有东山再起之日。”冯保温声抚慰。
  “惟愿如此,”张居正长吁一口气,接着问道,“皇上最近病情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