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作者:葛之覃    更新:2021-11-24 22:04
  紧接着,小院大门砰然开启。
  完颜宗陟勾起嘴角,挑挑眉,淡淡吩咐道:“住手吧。”飞身跃下马背,望向小院之中。
  由挽翠扶持着从廊中步下台阶,王映淮进入院中站定,全身缟素,无一丝杂色,甚至连额间也系着一条白色孝带,纤尘不染的白衣与满院雪光相映照,那张绝美的容颜,已然没有丝毫人间的气息,轻盈的身影,仿佛正从云中飘坠的仙子。完颜宗陟屏息以对,竟然忘了说话。而院内院外的其他人,似乎也同样如此。
  好不容易回过神,完颜宗陟大踏步进入院中,与王映淮相对,叹息地审视着面前的绝色美人,终于禁不住伸出手去……眼看就要抚上王映淮的脸,蓦然环珮声响,一柄带鞘长剑已然横亘在他的大手与芙蓉美面之间。他转头去看,手持长剑的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男子,正对他怒目而视。哦?莫非这是第二个钟离瑨不成?顿时,他觉得满院不是白雪飘飘,而是醋意横飞。
  “你是谁?”他语气不善。
  王映淮轻轻推开长剑,向王溱唤道:“二哥!罢了!”
  原来是她二哥!完颜宗陟仔细打量着王溱,不错,他眉眼之间,确实与王映淮颇有几分相似。“哼!”他收回目光,懒得再多看他一眼,平定心情,转向王映淮道:“映淮,你我几度错失,今日终于重逢,可谓是有缘千里了。”
  “有缘倒是未必,将军有心确是实情。”王映淮淡淡说道。
  “你也知我有心?”
  王映淮微微一笑,“将军之心,唯司马昭可比。”
  完颜宗陟开怀大笑,也不记得自己有多少时日,不曾这般痛快过了。笑停,他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必多费口舌了。你随我归去,这一村百姓,便安然无虞,包括你这位二哥!”他向王溱投去很不友善的一眼。
  王溱无视他的怒目,一把拉过小妹,怒骂道:“无耻金贼,痴心妄想!我等有死而已,绝非以身事贼者流!”
  “哼!”完颜宗陟冷哼一声,哂道:“你自愿寻死,我不反对,可是这一村老小,却并不作如是想,只要能留下脑袋吃饭,可不知什么是节义精忠!你自个死了便罢,何必拖累他人陪葬?嗤!南朝这种迂夫孝子,还真是俯拾皆是!赵家那些个软骨皇帝,别个不行,调理读书人的心思,本事倒着实是非比寻常!”
  “你!”王溱举步便想冲上去,却被小妹拉住,只听小妹说道:“二哥!事已至此,小妹只能随他去了。”
  “小妹!你不能!”王溱急道。
  “二哥!”王映淮道,“村人无辜,岂能为我一人,惨遭屠戮?”
  “可是……”王溱道,“金人出尔反尔,信誉岂足为凭?怕是即便你落入虎口,村人也同样难逃毒手。”
  王映淮看了完颜宗陟一眼,对二哥道:“他人我或许不知,至于他,我倒是颇知一二。金人也未必都是凶残成性的。二哥,我随他去后,你们也尽速南下吧。父母膝下,小妹是不能再尽孝道了,还望二哥代为解释。”她毅然转身,神色超乎寻常的平静。
  “小妹!”王溱追上前去,拽住她。
  王映淮长叹一声,幽幽说道:“二哥!如今你也见到,这红尘一世,于我竟是这般无可奈何!所谓的国恨家仇、节义精忠,我一个小小女子,如何承担得起?而古往今来,又何曾有定论?便从今日,让这一切就此罢休吧!”转首望了望完颜宗陟,再道:“他也算得是精诚守志、百折不挠了!我如今景况,除却应下他之外,又何来其他选择?”
  而完颜宗陟闻言,长出一口气,这一回应该是再无变故了。挥挥手,金兵上前,强行分开了兄妹二人。
  王映淮不再犹疑,走向完颜宗陟,任由他伸手将自己揽过身旁,举步迈向院外,一面走,她一面再次向他确认道:“你的确会放过村民与我二哥等诸人,是也不是?”
  “对你的承诺,我可曾言而无信?”他反问,又轻声道:“再者,方才在你二哥面前,你不也道我并非凶残成性么?我岂能轻易辜负你的信任?”
  她放下心来。
  走出院门,到达马前时,她又道:“尚有一事,欲与将军讨个商量。”
  “何事?”他柔声问,“只要不是离开我,其他都无不可。”她对他从来不曾像今日这般平心静气过,这种顺服的姿态,是他从前可望而不可求的。或者,她还是有些担心村中诸人的安危,才致如此。其实今日,他本就不曾打算对村人动武,若非她一时没有出现,那个孩童也能完好无损。于是,他道:“村民安危,你尽可放心,我何必与山野草民为难?”
  “此事将军已然承诺过,我信你便是。”王映淮道,“现下我想说之事,却是关于先夫。”
  完颜宗陟闻言,心头猛跳一下,问道:“何事?”不会是追问元凶吧?虽则江逢晚已被钟离瑨旧部所杀,然而追究起来,他也是元凶之一。他恍然觉得自己竟然有一丝忐忑。
  王映淮平静言道:“先夫棺椁,尚自停在小院厅中,不及安葬。死者已矣,生前恩怨,便也随之了结。既然我就要跟随将军北去,料来再无南归之日,则在南朝的恩义,也当作上一个了断。映淮在此请上将军,让我先为先夫择地入土为安,然后,也好一意北去,心下不留亏欠。仅此一求,还望将军不吝成全!”
  原来如此!完颜宗陟放下心来,思量半晌,才终于说道:“也好!全乎恩义,也是为人本分!”况且,他毕竟是使用不太光明的手段,暗算了钟离瑨,才夺来他的妻子,就让他入土为安,也算安慰安慰自己的良心吧。
  “多谢将军成全!”王映淮谢道,“如此,且请将军宽限些时,让我与二哥一道,为先夫办理后事。”见他犹疑,又道:“将军放心!映淮既愿从将军归去,断无失信之理。”
  完颜宗陟想想,她应该不会玩什么花样,现下,这一村老少安危,可是都系于王映淮一身的,她岂能不识其中轻重?若是她真想置之不顾,当时也不必自动现身。于是,他点头应允了。
  王溱见小妹再度走进院中,惊喜地迎上去,唤道:“小妹!”莫非小妹改变了主意?既便是众人都难逃一死,也强似委身事贼啊。
  王映淮近前道:“二哥!小妹此来,只为一事,拙玉灵柩,不必再南下了,便在此地附近,择处安葬吧。”
  “啊?”只是这样吗?王溱颇感失望,语调不免冷淡道:“就此匆匆安葬,甚不合宜;况且,他日我等祭奠,也颇多不便处。你既已将随金人北去,拙玉后事,我自会处置,不劳你挂心了。”
  王映淮凄然一笑,“二哥此言差矣!我既未改嫁,便仍是拙玉妻子,拙玉后事,自当由我作主。再者,拙玉为国而死,这大宋的无限江山,何处不可为英雄埋骨?如今小妹在此,只有二哥一位至亲,二哥何忍,眼见小妹孤苦无靠吗?”
  王溱闻言,心下一酸,又见小妹凄楚神色,也不是不知她为难之处,无奈低叹一声:“罢了!便依你所言吧。”
  完颜宗陟终究仍是放心不下,率部“陪同”王映淮,一路跟随着王溱与众人,到阙山为钟离瑨下葬。然而,王映淮丝毫没有使诈的可疑举止,始终凄然静默着,直到叩拜起身,才向王溱开口说话。
  王溱听得小妹呼唤,转头望她,只听她轻声说道:“二哥,江南二老、山村众人,从此都要拜托二哥,好生照应了!小妹……这便要去了,从此天各一方、两国为人,二哥,再会了!”
  “小妹!”王溱蓦然对上她的眼睛,心中一凛,细味她最后一句,只觉得寒意更甚,难道说……小妹此去,不仅是再也无法南归,而是……他追上一步,“小妹!你……”
  王映淮回首,对他淡淡一笑,再道:“二哥,再会!”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向完颜宗陟。
  * * *
  当夜回到金营,王映淮再度血如泉涌,几乎血崩身故。早在马上驰骋时,完颜宗陟便察觉她有异,及至归营,急忙召来医官诊视,方知她才经小产,正是虚弱之极。想来她的柔顺,必也与极度虚弱有关,虚弱使得她连生动的表情也没有了。一念及此,完颜宗陟心中不免泛上一丝微苦。
  王映淮在五六日之间,迫于药力,睡时多,醒时少,偶尔清醒时,显见也是强撑病体,与完颜宗陟对答。反而是完颜宗陟,看得满心酸痛,着实不忍长时间扰她休养。
  亲眼见她将药汁全部喝下,完颜宗陟稍感安慰。不久,王映淮又昏昏睡去,打发了侍女,他静静地注视着病榻上惨白却安详的睡容,由衷的怜惜之外,更多的却是酸涩痛楚的复杂情怀。为了她,这两年来的心事起起落落,一言难尽。若非为当初那一点难得的好奇之心,他也不会遇到她;而遇到她之后,对于他而言,又何尝不是他的劫数?此前,女人对于他,确实是有如衣服,不论燕瘦环肥、美丑妍媸,用处完全相同,且普天之下,随处可遇,何必劳神相忆唯一二人尔?然而,这个王映淮,却是如此与众不同,不仅止于她无双的美貌,还有她独出的灵慧与才情,更有那无论他用强还是怀柔,却始终不屈的执著烈性,在在都激得他势在必得!而那目睹她断臂自残、中踹昏迷时,他心中的剧痛;她一度度自他身边逃脱后,他无限的茫然和失落,更是他从未有过的感受!如今,她总算再度回到他手中,可是,为什么那左右无法捉实的无力感,并未因此减轻,反而更见清晰起来?他甩开心中忧虑,伸手轻触她脸颊,此次随他归来之后,对于他一些温柔示好的小动作,她并未有如从前一般一脸厌憎地拒绝,她的平静与柔顺,一度令他有恍然梦中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