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六章 要求
作者:厌倦阳光    更新:2021-11-24 21:43
  小辛的事情办的很慢,我催过几次,塞了不少票子之后他才给了我回答。但让我很失望,他牵线介绍的人太远了一些,仅仅是城建局一位高干的老战友。
  不过小辛的话点明了我,“上头那些一个个满嘴油水,临时有事你办不下来。这老伙计刚遇点事,你帮他办了。”
  我只能接受,换句话说,我兴高采烈的接受。
  姓曾,入伍将近二十年,自己没舍得接受安排进单位,而是要了退伍时的那笔钱给儿子买了份好工作。现在靠着关系在私企里到处转悠,解决一些人面上的事,倒也提前进了小康。
  刚见面我便开口叫曾哥,可他妈的他竟一直没握我伸过去的手。我瞧了自己的手很久,扯下旋转餐桌的铺垫塑料布狠狠擦着它,随后把塑料布丢在了他的脚边。
  小辛当时也有些抹不开面子,冲着塑料布啐了口痰,“你俩谈,谁他妈也不欠着谁,别找人办事还晒脸。”
  小辛的话很好用,我刚拿出烟,姓曾的家伙便替我换了一根玉溪,“叫我曾叔就行,我儿子跟你差不多大。”
  “曾哥,先说你的事。”我倔强说。
  他笑了几声,我听不出味道,可他的事却让我嘴里和心里塞满了酸甜苦辣。
  前阵子曾哥带着老伴散步,一辆微面逃避交警追赶时上道撞翻了他的爱人。腰间盘出了点事,人也一直躺在医院半昏半醒。
  曾哥一口火打起官司,微面司机的家庭条件不大好,几次登门道歉想私了都被他拒绝了。不过事情并不如曾哥所愿,法院裁决时认定交警也有责任,属于违章上道,判起来微面司机罪名不大,几万元而已。
  “哥想咋整?把那司机送进去?”我试探问。
  “我老伴要是醒不过来,我让那司机也醒不了。”曾哥忽然恶狠狠的说,刚才一副正经严肃的表情撤退的倒是很迅速。
  “这不可能。”我立即摇头说,“这事我办不了,不用说我,你就算把辛哥叫进来,他一样不去。这就是报复,你蹲个十几年,我一蹲就是一辈子。”
  “这事你都办不了,你还叫我出来干嘛?”曾哥竟比我的火气更大。
  我本想开口骂,不过想到一个嫌我手脏的人为了自己的爱人肯办比我更脏的事,我重又挂回了笑。“你别嫌我烂,再烂这也是我自己的命,你把这事摊开,你比我强不到哪去。这样吧,法院判几万?”
  “三万多。”曾哥皱眉说。
  “腰这玩意是一辈子的事,三万哪够?没走走手续什么的?”我尽量和善问。
  “手续?”曾哥不明所以问。
  “明天你先给你老伴挂个好单位,农村户口赶快给转成城市的,我再找朋友研究研究,然后你上诉,再判的时候赔偿能高不少。,少说让他拿十几二十万出来。”我老练说。
  “算了,你要是觉得麻烦,我自己上门帮你要。谁家一下拿出这么多钱,他以后也过不下去了。”我随即改口说,但我的话却是实话。家乡收入并不高,对于穷人来说,没有盼头的活着比没有盼头的死掉更难受。
  “二十万,少一分都不行。”曾哥看着我的眼睛,许久才摆回严肃的表情,只不过,那张脸再也让我兴不起自惭的念头。
  随后的事没什么奇怪的,我从和平区叫了一个外号墩板的哥们去立的号子。墩板有点虎劲,以前跟着县城砂矿的老板,第一次大规模械斗,二十几个人,大哥没出面,他抢着打排头。结果也不意外,那场械斗弄出几个重伤,他自然而然当了靶子被关进去修养了几年。
  可悲的是,有种人从来不会认为自己做过的事是错事、傻事,说白了,他们根本没勇气逼自己认错,没信心承认自己是个没脑子的混蛋。
  当然,还有更可悲的人,他们想清楚了这一切,却只敢同情鄙夷别人,而不愿联系到自己身上。我就是其中一个。
  墩板去司机家溜达了几趟,我请他喝了两顿酒,当我不耐烦的请第三顿时,墩板把司机家的房照交给了我。
  “能卖的都卖了,死老太太躺医院里,司机也没少拿钱。除了房照,家里就剩下老婆了,还挺个大肚子,哥们我想砸点东西,都没东西可砸。”墩板直言不讳说,“房照抵八万,我告诉他了。他家亲戚在农村有套房,我让他趁早卖了还钱。”
  “没说啥?”我无聊问。
  “我长耳朵不是听他废话的。”墩板摊手说:“老小子开始要上诉,我掐着他脖子告诉他,法院判啥罪跟咱没关系,法院判法院的,我判我的。”
  “事办完了,我甩个零头,哥们留着喝顿酒。”我应付完墩板便取走了房照。那时候我有想过,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事自己不去出面,也不叫自己的哥们去办,偏偏找来一个关系并不铁的墩板。脸面同情这些玩意我早就不再信了,也许,真的是烦了,没劲。
  更没劲的是老曾。
  当我认为一切已经妥当,带着哥们把房照交到他手里,坦白说剩下的钱需要等一段时间时,他居然硬生生把房照摔在了地上,“我不缺这个钱,我就是想让他家缺这个钱。”
  我打着酒嗝,看着地上不知道毫无价值还是珍贵成最后的稻草的房照,“你他妈自己去要,家里啥玩意都没有,除了两个大活人,就是肚里一个孩子。我把孩子给你掏出来卖了?”
  悠闲的嘲讽换来的结果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咱中国人不是讲究一进一出吗?我老伴不能死,你让他把孩子给我打掉。”老曾紧接着我的话头大声吼。
  我想,我疯了。我给自己倒了一碗白酒,用火机点着后,用掌心捧着那仍扭曲蹿动火苗的酒精,疯子一样把它们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没有感觉。曾经我认为那很痛、很刺激,自己尝过后只发现失望。
  “啥叫一进一出?”身边的东子疑惑问。
  修鬼咳嗽了一声,“家里老人病了,碰巧赶上孩子要出生,这就是一进一出。想保老人就把孩子弄了,想要孩子就搬走,越远越好。”
  “操,现在谁他妈还信这玩意。”东子不满的发牢骚。
  我不只一次教训过东子,我认为他不像修鬼稳重,不像二郎懂得对得起自己去发泄。现实啦,残酷啦,我不觉得自己碎嘴,经常拿身边的事提醒东子。可听了老曾的话,我觉得我与东子一样,根本不懂得什么是这个社会,这个社会又是个什么操蛋玩意。那么多固执善良的人在我们身边,偏偏我的眼睛只能接触这些挖人骨肉的东西。
  “钱不要了?”我反问说。
  老曾似乎也在东子的话中尴尬,半晌低头说:“不要了,我就要他孩子。”
  “那经济房那事?”我继续问。
  “你放心,十几年的战友……”老曾抬起了头,眼睛里那些愤怒和激动都变成让我陌生又熟悉的表情,甚至让我害怕。
  “别跟我说废话,我到时候没听到那些房子被上缴,我他妈肯定让你好不了。”我推开身后修鬼搭上来的手,“明天给我扔两万块钱。”
  “我凭什么给你钱?”老曾居然理直气壮的反问。
  我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几分种或者十几分钟,他又垂下了头,“明天我给你打电话。”
  我叹口气,没叹出什么新鲜劲,转身走出饭店时他在我身后补了一句,“要是没办成,你别说是我让你干的。”
  我仍没有回答,仍然只是回头看着他。不同的是,这次是我低下了头,因为他的态度比我还要端正,让我分不清我和他到底谁才在犯罪。
  “六个月了,牵引万一没打好,那女的也得够戗。”出门时修鬼站在我身边嘀咕,“弄不好这一家人以后就断根了。”
  “该我什么事?”我竭力勉强顶嘴说。
  “行。”修鬼挑起大拇指,“你有样。”随后他超过我,把我扔在身后一个人走到道边拦车。
  “你他妈是不是个人?”二郎在身后突然狠狠推了我一把,失足撞在道边出租车上的我一时间竟没回过神。
  “行了。”修鬼转身大声吼着。
  “我操,六个月,马上就见光了,你把他弄死?”二郎跑过来,没理会出租司机的表情,把我压在车窗上问。
  我垂下头,咽着口水,很想在脸上摆出漂亮的表情,但我不敢去做。我知道,这件事自己是错,如果让我自己来判断,我会毫不犹豫骂自己是头畜生。可我竟没有反悔,一想到自己的后背,一想到那句可笑的有欠有还,我便对一切都失去了悔过。没有愤恨、抱怨,只有厌烦,这比什么感觉都要糟糕。
  我怀疑,为什么自己不能过没有亏亏欠欠、没有彼此算计的生活,压在生活的细缝里,我开始怀念以前和哥们朋友凑在一起喝酒胡闹的日子——我们在半夜拦每辆路过的出租,然后说一堆不着边的废话,看着司机带着扫兴离开;我们在半夜敲开公用电话的玻璃,给我们反感的每一个人打电话,操着远处的方言,甚至半吊子的洋文,听他们唧唧歪歪的回答;我们在半夜从工地捡满满几口袋沙子,沿着街道泼洒二楼、三楼的玻璃,看到灯光亮起来后大声骂着“操”匆匆跑开。为什么,同样是在夜里,那时我却觉得每个人都那么明亮,同样干着让人不齿的龌龊事,那时我却觉得每个人都那么开心。
  我没有答案。
  修鬼换了一台车,喊我们上车时我留在原地没有动步,他们也没有硬拉我,剩下我在热闹却冷清的街道上来来回回。手里握着电话,隔几分钟我便会看一眼,骗自己是在看时间,笑自己开始懂得需要起别人的声音。
  很久,也许并不久,鸡头打来了电话。一个人留在和平区,他对我们事情的结果很感兴趣,我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那样,我骗他事情谈的很顺,诳他出来陪我喝酒嗨一下。
  鸡头兴匆匆赶来却发现只有我一个人时,他从我的脸上已经猜到了七八分。我没有隐瞒,晃悠着酒瓶子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二郎他骂我,你知不知道,别人打我踹我都随便,我就受不了别人骂我。是,我管不了别人的嘴,我就把自己耳朵贴上502,可他妈的二郎是咱哥们,他骂我。”我醉醺醺的拉着鸡头说。
  “一群傻逼。”鸡头在我嘴里插上烟,“操,这事咱不张罗,也有别人张罗。都装什么?一盘狗卵子,炒在一起都是一个味。”
  “我是不是该收拾收拾他了?我是不是惯他们一身臭毛病了?”我突然蹦出的话吓了鸡头一跳,不仅是他,我自己也登时醒了酒。
  “你没事吧?”鸡头偷偷瞥着我问。
  “闹着玩。”我扇了自己一个耳光,拉着鸡头陪我回家。
  一路上鸡头安慰了我很多话,到最后,反而是我在安慰他,安慰他不要气愤二郎的话,安慰他不要因为我糟蹋了心情。然而,当我俩走到楼下,看见正佝偻着等在那里的二郎和其他哥们时,鸡头狡猾的笑了起来。
  没别的话,二郎走过来戳了我一拳,“晚上没地方去,到你家玩一宿。”
  只有这句话,随后就像一切都没发生一样,他搂着我的肩膀走进了楼道。
  鸡头在身后夸他最了解我的脾气,随后又神秘的独自跑上楼,拉出了正在家门口窃窃私语聊的起劲的李桐和小腰。
  “叫她俩来干嘛?”我尴尬的看着小腰,轻声问。
  “玩呗。”二郎不屑的骂,“我有你家钥匙,我都不敢进门。家里没什么玩意见不得人吧?”
  “有又能怎么?”我瞟了小腰一眼,开开房门走进屋子后也没有收拾有可能被她怀疑的东西。
  就着烟喝酒,坐在地上打扑克,没一会家里就热闹起来。所有人把小腰留给了我,但他们并不知道,我却没有把自己留给小腰。
  “你没事了?”
  “我妈不生你气了。”
  “你还生我气呢?”
  小腰与我说了很多话,我一直没有理睬。可我忘了李桐在场,我也忘了她事事都想掺合的过分热心肠。当小腰眼睛发红时,李桐扯着我的袖子把我拖进了阳台,劈头盖脸骂我小气,“你出事就得让人陪着,她过年被爸妈关在家里不让出门,你怎么不去陪着?”
  “我错了?”我讥笑着问。
  “你对过?”李桐凶巴巴的问。
  就这样,我站在阳台想了很久。可我没有想出任何东西,或者我干脆就是打算浪费一段时间,做出自己愧疚的模样证明给别人看,就像我一直以来的模样。
  当我终于消了气走出阳台时,小腰已经穿上鞋子跑出我家,大门狠狠摔在墙上,让屋子里所有的人都放下了手里的玩意。
  “操,你他妈嘴真贱。”二郎抬腿蹬了鸡头一脚,跑过来凑在我身边说:“漏了,这逼把咱今天的事捅出来白话,让小腰听见了。”
  我怔在原地,突然我就笑了出来,“继续玩吧。”
  “出啥事了?”李桐插嘴说:“你是不是还有什么得罪人家的事?”
  “有,我天天都得罪她。”我无所谓的耸肩说。
  李桐急忙跑进屋,抄起自己的大衣把我拖向门口。
  我对其他哥们摆摆手,他们都识趣的躲进卧室继续疯闹。
  “我给你讲个故事?”我故作轻松说。
  “都这样了还讲故事?赶快去追。”李桐推着我说。
  看着她焦急的表情,我突然感觉到自己闻到了她的香气。我闭上了眼,眼前却仍看到她的模样。
  “以前有个和尚,挺有德行那种,山下的人都说他是高僧,每天都有人去他那听经。”我自顾自的说,“突然有一天,村子里一个女人抱着刚出生的孩子,告诉所有人,孩子的父亲是这位和尚。”
  李桐张望着楼道,发现楼下的感应灯已经随着小腰的离开而熄灭后,不满的狠狠掐着我的腰,“假正经,跟你似的。”
  我苦笑着继续说:“村子里的人把和尚赶出庙,还把孩子丢在他的面前。你猜和尚说了什么?”
  “和尚说,我给你们讲个故事?”李桐不放过调侃我的机会,却已经忘记了催我去追离我越来越远的小腰。
  “这是我的孩子吗?和尚说了句这话。”我摇头说。
  “到底是不是?”李桐来了兴趣,追问。
  我慢悠悠走到阳台,听着屋子里几个哥们吹着没边没际的牛,不由心情好上了天。“和尚把孩子带走了,抱着孩子到处要饭,不过人们都看不起他,什么也都不给他。后来和尚说,有罪的是我,不是孩子。你们可以不给我吃的,但请给孩子一口饭。到这时候,孩子的母亲觉悟了,她承认自己是为了隐瞒孩子真正生父的身份而利用了和尚。于是,和尚又成高僧了,又住回到庙里了。”
  “不是他的孩子,当初他怎么不解释?”李桐不解的问。
  “后来也有人问过他,和尚说了,他解释过,他问过这是我的孩子吗,但没人听得见,或者干脆就他妈没人想听,解释都变成认罪了。别人觉得你是错的时候,多说几句废话就能变干净了?自始至终和尚就是那个和尚,为什么一会是高僧,一会是流氓?别人看得上你,你就是好人,别人看不上你,你永远是混蛋!”我反问说。
  “反正我这种人办的事没几件对的,我用不着为了自己心安到处解释。”看到李桐出神,我耸肩说。
  可我的话并没有让她清醒,半晌她喃喃说:“你和汪洋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也是,不管什么事就往肚里吞,烦死了。”
  这时,怔住的人换成了我。围在她身后的我的手一直僵硬在那里,我无力的把烟头吐出了窗外。“明天陪我去看看你爸吧,我有点事想问他。”
  李桐刚想反驳,看着我,又不自觉的看着我的后背,她还是用力点起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