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作者:王溢嘉    更新:2021-11-24 21:34
  《蒋兴哥重会珍珠衫》里的蒋兴哥,与妻子三巧儿恩爱异常,因在外经商羁留,独守空闺的三巧儿竟与人通奸,一件珍珠衫让蒋兴哥识破了妻子的移情别恋,怒火中烧的他回乡后,即将挚爱的妻子休掉。
  以上所举,虽非这五个故事的全貌,但我们已可看出,它们的脉络都是沿着情爱与婚姻冲突及摩擦来发展的。我们也可以说,它们所欲呈现的共同主题是,情爱与婚姻所带来的试炼。
  “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这句老掉牙的成语似乎在告诉我们,情爱与婚姻原本具有极高的“相容性”(compatibility)。但大家喜欢写、喜欢听的却是这类有着冲突与摩擦而让有情人不能成为眷属或眷属翻作无情人,使情爱与婚姻几至“不可相容”的故事。
  为什么会有这种现象呢?极可能是因为这种冲突与摩擦触及了人类存在的一个本质问题:情爱出乎自然,主要是一种感官知觉体验;而婚姻则来自文化,有着浓厚的理性思维色彩。就像结构主义之父李维史陀(C.Lévi-Strauss)所言,自然与文化、感官知觉与理性思维之间,在本质上经常有着矛盾、甚至对立的关系。
  如果我们将本文欲讨论的感官知觉称为“情欲”,理性思维称为“逻辑”的话,那我们可以更精确地说,《今古奇观》的这类故事,在表面上虽是情爱与婚姻间的冲突、摩擦,实质上则是情欲与逻辑间的矛盾、对立。
  在基本的层面上,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跟一个迷人的知识体系,有着同样的特性与关注。李维史陀曾说,他的“三位情妇”——地质学、精神分析与社会主义——“所探讨的乃是同一问题:理性思维与感官知觉之间的关系”。我们也可以说,《今古奇观》里的这类故事探讨的乃是同一问题:情欲与逻辑间的关系。
  要想以“婚外情”“男尊女卑”等语汇及概念来涵盖《今古奇观》里的这类故事(不只以上所举五个,下详),都会显得捉襟见肘,或削足适履。唯一能无碍的贯穿它们的似乎只有“情欲与逻辑之关系”这句话,它也是来自民间、质朴而真切的情爱与婚姻故事最大的关注所在。
  移干柴近烈火,情欲压倒逻辑
  存在哲学家卡缪在谈到人世的种种冲突与不幸时,曾说:“有些是来自情欲,有些则来自逻辑。”以这句话来解读《今古奇观》里的这些故事,显得格外贴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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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古奇观》中的婚姻试炼(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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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欲与逻辑虽有本质上的矛盾,但平日隐而不显,倒也能维持和平的假相,要暴露出它们的对立关系,必须有一导火线,而使情欲压倒了逻辑,或逻辑压倒了情欲。《乔太守乱点鸳鸯谱》和《蒋兴哥重会珍珠衫》可以说是“情欲压倒逻辑”的代表。
  《乔太守乱点鸳鸯谱》原先呈现的是一种逻辑布局,刘璞与孙珠姨、孙润与徐文哥、斐政与刘慧娘三对男女,从小就订婚,且均已下聘,只待完婚,这种婚姻关系是理性思维的产物。刘璞患重病,为了冲喜而急着迎娶;知情的孙家以孙润“弟代姊嫁”,刘家以慧娘“姑伴嫂眠”;这些举措也都来自理性思维。
  但这种逻辑布局却被孙润与刘慧娘的情欲搅翻天。当两人同床共眠时,“神魂飘荡,此身不能自主”的感官知觉战胜了理性思维,在旁铺“监听”的养娘“只听得床绫摇动,气喘吁吁”。次早,养娘责怪孙润不该“口不应心,做了那事”,孙润说:“怎样花一般的美人,同床而卧,便是铁石人,也打熬不住,教我如何忍耐得过?”情欲一旦战胜了逻辑,便一发不可收拾,孙润和刘慧娘一连数夜,“颠鸾倒凤,海誓山盟,比昨夜更加恩爱”。以下故事的发展就是他们的情欲和父母的逻辑与各自的婚约逻辑形成对立的演变。
  《蒋兴哥重会珍珠衫》原也有着逻辑布局,蒋兴哥因与三巧儿夫妻恩爱,不忍分离,而耽搁了在广东的生意。最后,蒋兴哥在理性思维下毅然成行,并理智地告诉妻子:“娘子耐心度日,地方轻薄弟子不少,你又生得美貌,莫在门前窥瞰,招风揽火。”
  但三巧儿却在门前窥瞰,而招揽来陈大郎的情风欲火。陈大郎央托薛婆,薛婆转而对三巧儿的情欲煽风点火,夜间和三巧儿“絮絮叨叨,你问我答,凡街坊秽亵之谈,无所不谈”,并“说起自家少年时偷汉的许多情事,勾动那妇人的春心”。最后,在夜里拖陈大郎到三巧儿的床上,成其好事,“自此,无夜不来”。恋奸情热的她,甚至将丈夫家中祖传的珍珠衫赠给陈大郎为贴身之衣。三巧儿和陈大郎的情欲瓦解了蒋兴哥的逻辑布局,但接下来则是蒋兴哥的理性思维处置三巧儿的感官知觉的故事。
  乔太守在审判孙润和刘慧娘的情欲惹出的祸事时说:“移干柴近烈火,无怪其然”。在一般人的观念里,孤男寡女同处一室,“自然”就会做出那事来,“不做”反而是一种“奇观”。《钱秀才错占凤凰传》一文说,俊俏的钱青替貌丑的表哥颜俊到高府娶亲,因风雪阻隔,而在高府和新娘三夜同房,钱青“和衣而睡,并不相犯”。但这种光明磊落不仅颜俊不相信:“你好快活!好欺心!”连知县也不相信:“自古以来,只有一个柳下惠坐怀不乱,那鲁男子就自知不及,风雪之中就不肯放妇人进门了。你少年弟子,血气未定,岂有三夜同床,并不相犯之理?这话哄得哪一个?”在请得老实稳婆试验高氏仍是处女后,大家都“惊喜”万分。
  民间故事惯以“极端情境”——让两个在逻辑上不该靠近的男女靠在一起,结果只有两种情形:一是这对男女的感官知觉瓦解了他们的理性思维;一是尽管他们洁身自爱,但仍造成第三者理性的崩溃(譬如《钱秀才错占凤凰传》里的颜俊)。逻辑在面对自己或他人情欲的挑战时,似乎显得不堪一击。
  工具理性:压倒情欲的逻辑
  情欲虽然可怕,但《今古奇观》里更多的是逻辑压倒情欲的故事。在《金玉奴棒打薄情郎》里,莫稽在贫贱时节,和金玉奴夫妻一场,虽说不上恩爱无比,但对她的才貌也是喜出望外。在连科及第后,他的理性思维开始发作:“早知有今日富贵,怕没王侯贵戚招赘为婿;却拜个团头做岳父,可不是终身之玷?养儿女出来,还是个团头的外孙,被人传作话柄。”逻辑推演的结果是:“除非此妇身死,另娶一人,方免得终身之羞。”于是在半夜将玉奴出其不意地推坠江中。
  在《王娇鸾百年长恨》里,周廷章对王娇鸾原本情爱难舍,在返回故乡后,知道父亲已和魏同知家议婚,正要接他回来行聘完婚,廷章初时有不愿之意,“后访得魏女美色无双,且魏同知有十万之富,妆奁甚丰;慕色贪财,遂忘前盟”,理性思维使他淡忘了对王娇鸾的情爱。
  在《宋金郎团圆破毡笠》里,宋金郎娶船夫刘翁之女宜春为妻,刘翁见金郎辛勤做活,算盘账簿样样精通,倒也满意。孰料宋金郎因痛念爱女早夭而致病,刘翁和刘妪的理性思维遂开始发作:“当初只指望半子靠老,如今看这货色不死不活,分明一条烂死蛇,累死身上,摆脱不下。把个花枝般女儿误了终身,怎生是了?为今之计,如何生个计较?送开了那冤家,等女儿另招个佳婿,方才称心。”逻辑盘算的结果,刘翁将重病的宋金郎载到江中沙岛丢弃,活生生地拆散了一对恩爱夫妻。
  在《杜十娘怒沉百宝箱》里,监生李甲迷恋名妓杜十娘美色,致老父痛心,床头金尽,幸赖十娘恩爱及友人义助,得以为十娘赎身。在买棹归乡途中,浪荡少年孙富垂涎十娘美色,对李甲做了如下的逻辑分析:“她既系六院名妓,相识定满天下;或者南边原有旧约,借兄之力,挈带而来,以为他适之地。即不然,江南子弟,最工轻薄,兄留丽人独居,难保无墙钻穴之事;若挈之同行,愈增尊大人之怒;为兄之计,未必善策。况父子天伦,必不可绝,若为妾而触父,因妓而弃家,海内必以兄为浮浪不经之人,兄何以立于天地之间!兄今日不可不熟思也。”李甲“熟思”的结果,遂将原本恩爱无比的杜十娘以千金之价让渡给孙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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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古奇观》中的婚姻试炼(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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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古奇观》里的这类理性思维,显然不是摒弃主观自我,探讨观念与观念间之逻辑关系,而让人理解到情欲虚幻的“绝对理性”;相反的,它们都含有浓厚的主观色彩,都是用来否定某一情欲特定对象的“工具理性”,而这也正是广大庶民阶级最常有的生命逻辑,它和情欲同样是“可欲的”(desirable),只是它的“可欲性”是属于知性的,有价值判断介入而已。在这种生命逻辑的推演下,价值可疑的、特别是已成为消耗品的情欲对象,就难逃被牺牲的命运。
  庄子试妻:对情欲与逻辑的嘲弄
  《庄子休鼓盆成大道》是《今古奇观》里最好的一个故事,对情欲与逻辑的关系也作了最深刻的描述,我们有详加申论的必要。
  庄子一日下山出游,见荒冢累累,正叹“老少俱无辨,贤愚同所归”,嗟叹生命的虚幻无常时,却看到一个妇人真实的情欲:一缟素妇人正辛勤地在执扇扇坟,原来她亡夫遗言,须等“坟土干了,方才可嫁”,她巴不得坟土早干,所以“向冢连扇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