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作者:王溢嘉    更新:2021-11-24 21:34
  我们若考虑疾病的隐喻作用,则不仅能更确认林黛玉得的是肺结核,而且可以说,林黛玉“只能”得肺结核,因为其他病都不“合适”。
  在第八十三回,贾府请了高明的王太医来为黛玉诊病,王太医说她是“六脉弦迟,素由积郁。左寸无力,心气已衰。关脉独洪,肝邪偏旺。本气不能疏达,势必上侵脾土,饮食无味;甚至胜所不胜,肺金定受其殃。气不流精,凝而为痰,血随气涌,自然咳吐”。笔者虽不懂这种夹杂阴阳五行的中医病理学,但知道他意思是说林黛玉的病是“平日郁结所致”。王太医更说,这种病“即日间作息不干自己的事,也必要动气,且多疑多惧。不知者疑为性情乖诞,其实因肝阴亏损,心气衰耗,都是这个病在那里作怪”。
  稍懂现代医学知识的人都知道,肺结核是一种传染病,它的病源是“结核菌”(TBbacilli)。但在将王太医的一番话打为“胡说八道”之前,我们不妨先看看西方人的观点。在科霍(R.Koch)发现结核菌并证实它是肺结核的病源(1882年)之前,西方人也一直认为遗传体质、气候不顺、少活动、心情郁闷等才是它的病因。即使到了近20世纪中叶,罹患肺结核的小说家卡夫卡依然认为“我的心灵病了,肺部的毛病只是我心灵疾病的泛滥”,“我开始认为结核病不是什么特殊的病,而是‘死亡之菌’的猖狂所致”。
  文学家甚少以科学观点去看疾病的,他们着重的是疾病的文学观。即使确知结核菌是肺结核的病源,但这也只是“外在的物理因素”,它另有“内在的精神因素”,王太医所说“平日郁结所致”指的似乎就是这一点。文学家在以疾病来作为隐喻前,已将疾病本身浪漫化了。
  优雅的艺术家之病
  肺结核是自18世纪以来,被文学家“浪漫化”得最彻底的一种疾病。苏珊·桑塔格(SusanSontag)在《病的隐喻》(DiscasesasMetaphor)这本书里,对肺结核在西方文学作品里的浪漫化与隐喻化过程,作了一些独到的阐述,下面笔者就借用她的几个观点,来进一步分析林黛玉的才情、人格与爱情。
  拜伦、济慈、萧邦、史蒂文生、劳伦斯、梭罗、卡夫卡等知名的艺术家都患有肺结核,肺结核可以说是名副其实的“艺术家之病”,它不仅是一个人“优雅”“细腻”“善感”的指标,更是一个人“才情”的戳记,雪莱就曾对“肺病鬼”济慈说:“这种痨病特别喜欢像你这种能写出如此优美诗文的人。”浪漫主义的兴起,跟当时很多艺术家都是“肺病鬼”也许有某种程度的关系。有人就指出,当代文学与艺术的没落,乃是因为艺术家较少得肺病的关系。
  到底是多愁善感的人较易得肺结核?或得了肺结核的人较易变得多愁善感?我们不拟探究它们的因果关系。虽然绝大多数的肺结核患者都属于生活条件很差的贫民阶级,但肺结核还是被美化成多愁善感与才华横溢的象征。作为一种“艺术家之病”,它不仅存在于现实社会中,也一再出现于文学作品中。
  在《红楼梦》里,林黛玉就是一个最多愁善感、最优雅细腻、最才华横溢的“艺术家”。她不仅写得一手好诗,弹得一首好琴,而且还经常“肩上担着花锄,花锄上挂着纱囊,手内拿着花帚”,怕落地的花瓣被糟蹋了,而为它们准备了花,一面葬花,一面哽咽低吟:“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这种“美丽的哀愁”、“细腻的才情”正需要肺结核这种病来衬托。
  一个艺术家如果能死于肺结核,可以说比死于其他疾病都要来得“高贵”,因为肺结核有“美化死亡”的效果。狄更斯就曾说:“肺结核……灵魂与肉体间的搏斗是如此的缓慢、安静而庄严,结局又是如此的确定。日复一日,点点滴滴,肉身逐渐枯萎消蚀,以致于精神也变得轻盈,而在它轻飘飘的负荷中焕发出异样的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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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黛玉的爱情、疾病与死亡(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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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黛玉的死于肺结核,除了象征“浪漫爱”的必然结局外,更代表了一个“艺术家”的理想归宿。“艺术家”决定她死亡的方式,而“浪漫爱”则决定了她死亡的时刻。一八二八年,拜伦望着自己镜中苍白的容颜说:“我希望死于肺痨”,他的朋友问他为什么?拜伦回答说:“因为若如此,那些女士们就会说:‘看看那可怜的拜伦,他死时的样子多么魅人!’”林黛玉的死,正有着这种魅人的意味。
  事实上,肺结核的美感乃是来自一种“欺蒙”,譬如病人的“容颜似雪”,是生命快被淘光的危象,而“香腮带赤”则是发烧的一种反应。在文学作品里,被浪漫化的肺结核说的通常只是它美丽的一面;而《红楼梦》很难得地也触及了它的另一面,那就是林黛玉令人不敢领教的脾性。
  林黛玉“无事闷坐,不是愁眉,便是长叹;且好端端的,不知为着什么,常常的便自泪不干的”;她“孤高自许,目无下尘”,除了服侍她的雪雁、紫鹃外,不得下人之心,而雪雁、紫鹃先时还解劝她,“用话来安慰,谁知后来一年一月的,竟是常常如此,把这个样儿看惯了,也都不理论了;所以也没人去理她,由她闷坐,只管外间自便去了”。
  她的细腻,使她的心像针儿一样,在善感之中经常刺伤了别人,被刺伤得最多的,当然就是爱她最深的宝玉。
  这些不好的脾性跟她的才情、优雅、细腻、善感乃是一体的两面。疾病可以引出一个人最好的一面,但同时也会暴露他最坏的一面。透过肺结核这个隐喻,我们似乎可以更加了解曹雪芹所欲赋予林黛玉的才情与人格本质。
  内心闷烧的热情
  前面已提及,林黛玉的病象征她对贾宝玉的爱是一种“有病的爱”“自虐性的爱”。那么当这种病已明确化为肺结核时,它是否另有其他意涵呢?
  托马斯·曼在《魔山》(TheMagicMountain)这本小说里曾说:“疾病的症状是爱情力量的假面演出,所有的病都只是爱的变形。”肺结核的患者会发烧,而使脸颊现出红晕,所以它是一种“热情之病”(adiseaseofpassion);但因为它发烧时的体温通常不会很高,所以这种热情较接近于“在内心闷烧”,有着压抑的性质。
  我们若以此来考查林黛玉对贾宝玉的爱情,那的确是属于有些压抑的,在“内心闷烧”的热情。
  笔者在前面介绍林黛玉肺结核的症状时,曾提到在第三十四回,她在宝玉送来的绢子上题诗时,“觉得浑身火热,面上作烧”,照镜子发现“腮上通红,真合压倒桃花”。这一方面固然是肺结核发烧的症状,但一方面也是她“体贴出绢子的意思来,不觉神痴心醉”的结果。病欤?情欤?我们宜两者合而观之。
  在贾宝玉有了提亲之说后,我们最可以看出黛玉的热情在“体内闷烧”的变化。当她听到丫环误传宝玉已订下知府千金小姐亲事的消息后,热情失去了归依的对象,于是在自己“体内闷烧”,病情加剧;后来又听说没那回事,贾母希望“亲上加亲”,属意“园里的姑娘”,黛玉觉得那就是自己,在体内闷烧的热情又有了出口,病情也跟着好转;到最后确定宝玉要娶的是宝钗后,无处发泄的热情终于又退回体内急剧燃烧,以致香消玉殒。
  在这段期间内,大观园里的众人都知道“黛玉的病也病得奇怪,好也好得奇怪”,邢夫人和王夫人是“有些疑惑”,而贾母“倒是略猜着了八九”,她知道黛玉的病“时好时坏”代表的是她心中热情的波涛起伏。
  纪德在《背德者》这本小说里,有一个发人深省的布局,书中主角米契尔是个肺结核患者,他有同性恋的倾向,但他压抑这种爱,直到有一天,他不再压抑,接受了这种爱,他的肺结核竟也不药而愈了,林黛玉对贾宝玉的爱,除了“自虐”外,更有很浓厚的压抑色彩,如果她能更自然地让热情流露,也许就能减少或者不需要那么多症状。但这似乎是不可能的,因为基本上,林黛玉对贾宝玉的爱是最前面所说的“古典浪漫爱”,欲望是不能消耗的。
  斯人而有斯疾也
  红学专家认为,《红楼梦》后四十回并非曹雪芹所写,而是高鹗的续作,本文所谈林黛玉的爱情、疾病与死亡,从第二回到第九十八回,贯穿这两者,笔者觉得,曹雪芹和高鹗对林黛玉爱情、疾病与死亡的铺陈,倒是首尾相扣,有着相当的—贯性。
  如果曹雪芹写《红楼梦》,是将“真事隐”,那么书中的林黛玉可能有个来自现实生活的“蓝本”。而高鹗的续作则全凭“文学家的想象”,他在第八十三回就让林黛玉“惊恶梦”,然后“吐血”,然后“死亡”。我们无法揣测这种演变是否符合曹雪芹的原意,但胡适说得好:“高鹗居然忍心害理的教黛玉病死,致宝玉出家,作一个大悲剧的结束,打破中国小说的团圆迷信,这一点悲剧的眼光,不能不令人佩服。”
  为什么“作一个悲剧的大结束”就是续得好、续得妙,胡适并没有说,但它的答案似乎就在笔者前面所说“古典浪漫爱”的基本结构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