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作者:张悦然    更新:2021-11-24 15:51
  但船屋阴潮,故人犹在,春迟常常透不过气来。她常伏在窗户上,探身向外,大口呼吸外面的空气。有时候钟潜看见她就这样趴在窗台上睡着了。阳光从头顶慢慢移到她隆起的腹部——这正是她等待的,也是唯一令她感到幸福的。
  一个盲女,怀着身孕,亲人又不在身边,这对她来说是多么艰难。钟潜对她极为怜惜,但能为她做的也只有找回更多的贝壳。
  穿梭于贝壳中,每一段记忆都像一个热闹的王国,杀戮或挽救,弥留或诞生,一幕幕呼啸而过,应接不暇。这是与春迟毫不相关的人生,可是她张开双臂,将它们一一拥在怀里。所以对于那些生死别离,她感同身受。每一日,身心都要耗损一些,渐渐地,直到越来越麻木,哪怕这段记忆中有最可怕的杀戮、最悲伤的离别,也不能换得她丝毫的痛楚。
  自己正沿着一个可怕的方向走下去,一个即将成为母亲的人理应变得温和,对世界充满怜恤。这才是迎接孩子的姿态。可是春迟却日复一日地失去热情,除了腹中这个与她紧紧吸在一起的胎儿,她无法交付一丝关爱。不知不觉,她将自己和孩子锁身一座孤岛,与周围的一切隔绝。
  她与钟潜几乎从不说话,只在钟潜带着贝壳从海上回来的时候,也许出于感激,她才会勉强开口与钟潜聊上几句。但彼此都小心翼翼,绝口不提淙淙。
  春迟知道,钟潜每次出海一定仍会打听淙淙的下落,但始终没有她的音信。她大概是又在船上唱歌了吧,有一夜她还梦见过她,站在船沿上唱歌,金黄色的头发垂下来,绞在船桅上,她挣扎了两下,便坠入深海。平静的海面水波震颤,春迟醒过来,腹部阵痛,出了许多冷汗。
  在怀孕的最后几个月,噩梦常常来袭。那些贝壳里的凶猛记忆,混杂着淙淙凛冽的笑声、骆驼沉浊的呼吸,汹涌扑上来,将她漫了过去——她常在午夜时分忽然挣扎着坐起来。这些仿佛都是不好的征兆,令她辗转难安。
  沿着螺旋状的楼梯一直向下走去,这沉堕的王国却并不是地狱。一直走,直到风声塞满耳朵,灰尘蒙上眼睛,荆棘缠住双脚,记忆的主人才幽幽地现身。
  虹桥书吧14:32 2006-11-6更新
  一场对华人的大屠杀过后的马尼拉,没有理发师,没有裁缝,没有鞋匠,没有厨师,没有农民和牧民……没有粮食吃,没有鞋子穿,纵使出再高的价钱,也无法买到。失去华人的马尼拉几乎无法维持下去。
  一个满头陶土卷发的当地小孩正飞奔着穿过街道。他小心翼翼地走路,不断地环视四周,生怕有人发现他心中隐藏着的秘密。
  他刚认识了一个朋友,黑头发,黄皮肤,年轻的华人。他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流着血,从地上爬了很远的路。杀戮连续进行了半个月,城里几乎见不到活着的华人了。此刻小孩惊讶地看着他身后的血径,觉得他一定不是个寻常人。他是个英雄。
  小孩将他安置在城郊的大桥底下,给他捧过来一点水喝,对于止住他的血却毫无办法。他请求小孩让他在这里安安静静地死去。小孩不依,一定要救他,打算进城去想想办法。
  医生也许是找不到的了,但小孩记着母亲有个远房亲戚会一点医术,平日里喜欢捣鼓草药。他和“英雄”说了,“英雄”很感激,不知道说什么好。等小孩跑出去了,他才喊出声,唤小孩回来。他给了小孩一块漂亮的缎子,上面印着漂亮的菊花。那么亮,像豹子皮一样。那人对小孩说:
  “拿它去换些草药吧,如果用不上,你就留下吧。我也没有别的什么了。”
  小孩又多摸了两下豹子皮,点点头。他将缎子小心翼翼地折起来,塞在腰里,然后上路了。
  小孩从没有跑得这样快。那些在街上巡逻的殖民者看到他都有点儿奇怪,可是他不过是个寻常的当地小孩,再没什么特别。
  小孩一边跑还一边不放心地摸一摸腰上那块缎子是否还在。因为跑得太快,那块缎子从腰间滑落出来,有一半露在外面,随着他的奔跑飞舞起来。小孩并没有察觉,直到那些红毛粉脸的士兵将他拦住。
  他们朝小孩的腰间指了一下。
  小孩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腰间的缎子掉出来了,他连忙捂住。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士兵拉开他的手臂,一把扯走缎子。他将缎子拎在手中,放在阳光底下打量了一番。
  “倭缎。你从哪儿来的倭缎?”
  他说罢,双手一拽,就将缎子撕成了两片。上好的缎子碎得很齐,也没有落下一丝线末。小孩哇的一声哭了。
  那人立刻回身用手里的刀挑了一下小孩的喉咙,鲜血就溅出来,他的哭声断了。小孩倒下了。
  士兵们仔细将撕成两半的缎子折叠,收好,要将它献给他们的首领。这块缎子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在它之后,整座马尼拉城里再也无法找到中国制造的纺织品了1。
  3
  淙淙被关进一间幽暗的小房间里等待首领的召见。这里的房子都是用竹子建造,用草盖屋顶。夜晚一到来,就会格外凄冷。叫不出名字的鸟儿在屋顶跳来跳去,总令人觉得有什么不祥的事要发生。
  与春迟再度分别后,淙淙不断地想起那段原本已经渐渐淡忘的时光。原来它一直在她的脑海里,没有丝毫减损,只是走向了更深的地方。等到再度出现时,她感到每个瞬间都是那样宝贵,一点也舍不得丢弃,纵然它们带给她那么多痛苦。
  骆驼正与一位将军赌牌喝酒,遣人将这位绝色美人带过去。房间里充斥着一股浓郁的糯米酒的气味,酒太烈了,使整个屋子都在摇晃。
  淙淙坐到他的身边。他只是斜睨一眼,便又专心打牌了。她在他的背后,他看起来昏聩而臃肿,脑后的脖颈上堆了一圈圈的赘肉。他比她想象的要老,她以为首领总应当是魁梧的,可他的确不能算是。她有些失望,不知春迟看上他哪一点好。
  他们专注地赌酒,仿佛淙淙是不存在的,能这样忽略她的人并不多见。
  为了引起骆驼的注意,她伸手拿起他的酒杯,说:
  “我想尝一口,可以吗?”
  骆驼回过身,看着她,点了点头。
  淙淙啜了一口,半含着酒,轻轻咬合。好的酒,是要用牙齿去嚼的,这是她从船上的西洋使者那里学来的。但这种酒实在算不得好,浓烈有余,但醇香不足。岛上有那么多的棕榈树和椰子树,难道他们不懂得酿制棕榈酒或者椰子酒吗?在她生活的船上人们早已不用糯米酿酒。她撇了撇嘴,说:
  “我酿的酒要比这个好喝得多。”
  那位将军抬起头,从头到脚打量了她一遍。淙淙听到饵在水中颤动的声音,她的目标要上钩了。可是骆驼面无表情地将目光从淙淙的脸上移开,对将军说:
  “我们继续吧。”
  骆驼的酒量非常好,输了牌就爽快地连喝三杯酒,三杯又三杯,然而脸色却一丝不改。坐在他对面的将军酒量也不坏。喝了一两个时辰,二人才有了几分醉意。
  将军迷蒙的目光落在淙淙身上。她像一颗夜明珠,夜色愈深她的光焰愈盛。他们再去看她时,她已经明艳得令人惊叹。将军不由得沉醉了,说:“只赌酒未免太寡味,属下斗胆,想与大王赌一下您背后这位美人。”
  骆驼回身看了她一眼。
  “这女子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我还不知道,也许她是我们的敌人派来的也说不定。”
  “如果我把她赢回去,一定格外当心。”将军微微一笑。
  “好吧。”骆驼点点头。
  淙淙感到一阵悲凉。这两个男人的嘴脸与她在船上接待的客人并无分别。她的命运注定是如此的,到哪里都如物品般被送来赠去。这样一个冷漠的男人,对女人也许根本没有什么真感情,春迟为了他受那么多苦,值得吗?
  他们掷骰子,胜者计一分,谁先到五十分便赢得美女。将军不时向淙淙那里望过去,每一次看她便又多了几分力气。
  最终骆驼输了,将军向着淙淙走过来。淙淙一把抓住骆驼:
  “大王您真的忍心将我送给他吗?”
  “我既然输了,当然要遵守承诺。”
  她失望地看着骆驼。骆驼眼神与她相撞,迅速移开。就是在走的这一刻,淙淙可以感觉到,骆驼不再对她毫无感觉,但在他的心里,她终究没有重过他的承诺。
  淙淙被将军带走时,最后哀怨地看了他一眼,忽然对他有了几分依恋。那是很奇怪的感觉,也许因为曾听过春迟那一番深情的倾诉,竟好像已经认识骆驼很久了。
  淙淙在将军的府上住了一阵子。将军的府邸是新造的,整整齐齐一排木屋,厨子、随从、园丁……许多人围着将军团团转。而这位将军也绝非寻常之人,他英武剽悍,却也不乏智慧。难得的是,他待淙淙格外地好,不仅一点也没有防备淙淙,还将她安置在最大的一座房子里面,不用与他的侍妾和子女碰面。他送给淙淙许多珠宝首饰和从其他岛上带回的珍稀花草。
  可是淙淙一心只想快些回到骆驼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