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作者:张悦然    更新:2021-11-24 15:51
  他睡着的样子很苍老,与醒时截然不同。白日里,他看起来充满力量,用之不 竭。可是此刻她看着他,他睡得太久,脸孔已经塌陷,充满一种毁朽的气息。她抚摸过去的时候,觉得他好 像蒙在厚厚的蛛丝里,就像一把收起来的伞皱皱巴巴地躺在那里,带着雨天发霉的气息,令人感到窒闷。
  可是这伞又好像随她很久了,一直与她为伴,是她最隐秘的宝贝。
  他的眼窝下面皱纹最多,她在一道道抚过它们的时候就觉得,她似乎目睹了他的成长,一切博取和赢得 也都了然于心。他的陈旧仿佛是她一路看过来的,也是她最珍惜的。
  早晨的时光因为太安静而显得格外悠长。阳光洒在海面上,又被海浪徐徐推上岸来,渗入最外层的沙子 里,将它们慢慢染成灿金色。
  春迟犹豫了一下,觉得只有再睡一会儿才不辜负这悠和的晨光。她重新爬到骆驼的身上,继续睡去。
  小兰花从春迟松开的手指间滑落,被海风吹着,贴着地面飘飞。春迟束在脑后的发髻被风吹散了,发丝 搭在骆驼的身上。痒,骆驼从梦里伸出一只手来,在胸前挠了几下。
  他有时也会做噩梦,很想翻身,但被吊床紧紧箍住,动弹不得。他咆哮着醒过来,发现是她伏在他的身 上使他透不过气。他气急败坏地用双手将她高高举起来。她还没有完全清醒,忽然感到自己的身体悬空,竟 好像在飞了;只是那两只掐在她肋骨上的大手,因为钳得太紧,将她弄得很疼。可是她不出声,也不反抗。 只等他的愤怒过去,将她慢慢放下来。当再次碰到他的皮肤,她慌忙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生怕再和他分开 。
  投梭记上阙5(2)
  她轻轻问:“你怎么了?”
  “我梦见我的弟弟们坐的那艘船遇上了海啸,船翻了,他们都被卷进水里。”
  “你的弟弟们?”
  “不错。我一直都在找他们。他们出来已经好多个月了,也许是真的赶上了那场海啸。”
  原来他是在寻找自己失散的兄弟。难怪他每次去海边看那些尸体的时候表情都那么凝重。
  “这只是一个梦呵,不能当真的。有许多人都被海啸卷走了,但他们后来仍旧能脱险。”春迟握住他的 手,安慰道。
  骆驼眼神忧郁,沉默不语,过了很久,才长叹一口气,又闭上眼睛,慢慢睡过去。
  春迟伸出手,将骆驼蹙着的眉头轻轻抚平。她喜欢愤怒的骆驼,也喜欢忧伤的骆驼。忧伤的时候他看起 来那么无助,像等着她来安慰的孩子。
  如果说有什么是让春迟感到不安的,那就是骆驼每日仍会问她是否想起了从前的事。有时是在晚餐时, 他们都不说话,只是闷头吃东西,冷不丁,骆驼会问一句:
  “你究竟有没有想起先前的事?”
  他捏着她的手腕,那么用力,目光炯炯不容躲闪。
  她连忙摇头。
  有时是在做爱之后,他困意已浓,但心事难宁,对她说:
  “你当真不记得了吗?”
  他双手捏着春迟的手臂,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她惊恐地摇头。
  他失望至极,很快便疲惫地睡了过去。这样的夜晚,春迟很久都不能入睡。不安一点点啃噬着她,使她 觉得自己仿佛就要被丢弃了。而她所能做的,惟有紧紧抱住眼前这个熟睡的男人。
  投梭记上阙6
  可是七日后,她便失去了他。
  他只在晚饭烤野兔的时候对她说:你应学会捕野兔,知道怎么把它们弄熟。
  他的神情肃穆,她怯怯地问:“你不想再捕给我吃了吗?”
  “日后我不在了,你要照顾好自己。”骆驼忽然说。
  春迟猝不及防,眼眶中陡然漾满了泪水。她伏在他的脚下,颤声问道:
  “你要丢下我不管吗?”
  “我在岛上住了这么多天都没有打捞到我几个兄弟的尸体。我不能再等下去,现在必须离开这里了。”
  “不能带我一起走吗?”
  “我生活在部落里,你是华人女子,不可能住到我们那里去。”男人的言语之间带着对中国女子的轻视 ,字字坚利,犹如凿钉。她被刺得一阵心疼。
  彼时春迟还不懂得人对于中国人的歧视,但已在他的语气中听出几分不屑。
  “那你要我怎么办?去哪里呢?难道你要我再回到难民营,和那些歌女一起到船上去卖艺、讨生活吗? ”
  “我没有想过这个。”他冷冷地回答。
  “你希望看到我在船上卖唱,讨别的男人欢心吗?”
  “你们华人女子不都是如此吗?”
  春迟心中一阵锥痛。她点点头,凄然一笑:“不错。除非如此,不然也没有别的活路。”
  那一刻,坐在烧着三根火把的残破小屋中间,隔着房檐上垂下的棕榈枝(这简陋的屋子敌不过风吹日晒 ,怕是支撑不了几日了),泪眼婆娑地望见大海,春迟已经知道了事情最后的结果。她跪在他的脚下,一遍 遍乞求他带走自己,哪怕做最卑贱的奴婢,她也愿意。
  他也许最后一次把她揽在怀里,抚摸她的脸颊,吸吮她的眼泪,可是她都不记得了。她哭累了,在他身 上睡着了。直至睡熟,双手仍旧紧紧握着他不放。
  投梭记上阙7
  次日骆驼坐船离开。那几个每日陪他搬运尸体的男子已将船泊在岸边,等候着他们的首领。春迟追至岸 边,抓着他的衣襟,不肯让他离去。
  船要开了,她仍是不走,纠缠着他,神情恍惚。男人们变得不耐烦,凶悍地将她和他们的首领分开。他 们架着她,一直到船旁边,威胁她如果不自己下船去就将她推到水里。她毫不理会他们的威吓,目光绕开他 们,直直地望着骆驼。她总是想,他看着她这副样子,大概也会不忍心的。可是他放任男人们将她往水里推 。她站在船上,失魂落魄地摇摆了两下,就摔在水里。
  她沉进水里,呛了两口水,很快又浮出水面。她扒住船沿,仰起头,仍旧死死地盯着骆驼。一串串水珠 顺着她的头发滴下来,蒙住了她的脸。她用手抹了一下,不让凝视他的视线被阻隔。
  “为什么要抛下我?”她心里空得只剩下这一句话了。
  骆驼看着她,终于俯下身子,一字一句地对她说:
  “因为你把从前的事都忘了。我待你的好,我们有过的好时光,你都不记得了。这在我看来是不能原谅 的事。我们不可能回到起点,把所有以前的事都重新做一次。现在你明白了吧?”
  现在她明白了,他抛弃她是对她的一种惩罚,因她的遗忘。
  他们对视,骆驼忽然变得很慈祥。他从怀里掏出替她保管的那柄较为小巧的短刀,将它重新套在她的脖 子上:
  “你去吧,好好想想从前的事;待你记起那些,再带着短刀来找我。”
  他那么温柔,甚至还摸摸了几下她的头发。她被他的慈祥打动了,一时间变得很安静。其实她要得不多 ,他待她一丁点的好都会令她开心很久。她轻轻地扯过他的衣袖,贴在脸边。忽然一阵疲倦,真想就这样在 海中间慢慢睡过去。
  她的身子越来越沉,几乎就要没入大海。她向上撑了一下身子,反而没得更深了。船已开动,她的手还 紧紧地扒住船沿不放。一个男人走上前来,一脚踏在她的手上,狠狠地踩了两下。她痛得一阵晕眩,却咬着 牙没有叫出声来,手终于从船沿上掉了下去。
  她挣扎着露出水面,大声问:
  “可是我在哪里可以找到你?”
  “龙目岛1。岛上有我的部落,匈蓬。你说找骆驼,他们就会带你去。好了,现在你可以松开我了吗? ”他温和的语气就像在哄小孩子,一时间反倒令她无所适从了。
  她知道再纠缠下去也是徒劳,只能令他更加厌烦。她最后又看了他一眼,然后将头没入大海。一直等到 他的船开远,她才露出水面,将口中咸腥的海水慢慢吐出来。所幸海水并不深,她离岸还不远。她双手捧着 胸前那柄沉甸甸的短刀,慢慢划向岸边。
  春迟脑中不断闪现各种念头。要如何找回先前的记忆呢?她现在非常虚弱,湿透的衣服贴着皮肤,一丝 丝从她身上索去温暖。春迟觉得应当快些回到他们的海边小屋去——家,若它可以算是的话。
  她又回到了这张吊床上。一个人躺总是很不稳,晃来晃去,令人心慌。这里还结缠着他的气息,将她暖 烘烘地托起来。她蜷缩的身体被累累绳索包裹,就像一只柔软的蚕。她就这样湿淋淋地睡过去,甚至一度忘 记了他的离去。
  这一日对春迟来说,是一条界线。她仿佛进入一种冬眠,源源不断地吐出幻觉的蚕丝,将自己保护起来 。
  有足够多的爱,就有足够浓重的幻觉。
  在绵厚的蚕茧里,她用幻觉哺育自己。
  她这一生的爱情,至此已经结束,却又好像刚刚开始。
  投梭记下阙1
  他们再度见面,已是一年多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