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连枝共冢(八)
作者:筱习    更新:2021-11-24 15:49
  “北京时间22日8时XX航空公司的一架波音747客机由A市飞往旧金山,在太平洋上空遇到时速200的强风,剧烈颠簸,四十多名乘客受伤,其中一名中国籍乘客重度昏迷。”这则消息是22日上午九点MSN上弹出的,苏槿彦当时在开早会,回来已经接近十一点。起先没注意,后来又重复了一遍,A市到旧金山,猛然间打开新闻页面,开始浏览。他几乎一目十行,最后是:该客机已经安全降落,截止发稿时间该名女乘客仍未脱离危险。苏槿彦呆呆地坐在位置上,看着最后几个字“仍未脱离危险”,他的心一揪,从秘书室带进来的水笔“咔嚓”一身变成两段,仿佛那个受伤的人是小安。
  他拨通内线,让秘书查这次事故中受伤的乘客名单,后来想想又说:“不用了,我自己查。”当在电话里听到“Weian Fang”时,他以为自己的心跳停止了。重度昏迷,没有脱离生命危险,这些词组在他脑中嗡嗡直响。浑身疼痛,他有些无法自持地抱着头趴在办公桌上,和四年前春天的某个夜晚从医院仓皇而逃一样痛,连骨髓都是痛的。那个时候以为没有什么比那件事更痛,原来有的。
  秘书送文件进来,看到这样的他,吓得花容失色。弱弱地叫了一声:“苏董。”
  苏槿彦突然间醒悟过来,从椅间站起来,吩咐道:“马上给我订一张到旧金山的机票,十二点半那班飞机。叫司机,我现在去机场。”
  秘书见他脸色极差,拽了拽手中的文件,只应了一声“好”,就出去了,不敢多话。苏槿彦平时出了名的严肃,她可不想去碰这个钉子。
  苏槿彦在登机口遇到方紫星。方紫星也是匆匆忙忙赶来,双眼浮肿明显有哭过的痕迹,两人话不多,勉勉强强打了个招呼,方紫星没给他好脸色。进机舱,苏槿彦特意和人调了位置,坐在方紫星身边。
  一开始谁也没理谁,后来方紫星终于忍不住说:“情况很不好,小婕打来电话说她生存意识薄弱,现在还在重症室,不知道能不能撑过这一关。”说着就开始抹眼泪。
  苏槿彦右手握成拳,指关节发出微弱的“嚓嚓”声,揉捏着。生存意识薄弱是什么意思?难道严重到要靠生存意识才能活下来了吗?他不是和那个傻丫头说过,要平凡地活着吗,现在是不想活了吗?一想到她或者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那种痛又开始袭来。他闭上眼,努力地舒缓着拧成一团的眉。其实任凭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那种痛已经盖过了所有的理智。方紫星说小安生存意识薄弱。他突然之间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刽子手,却还要为自己戴一个“放弃是为了让她更好地活着”的帽子,心安理得地过着。多么伟大!他不知道自己早已杀人于无形,最终把附在他自己身上的灵魂也掏空了。
  “二十一号晚上你们在一起?”方紫星问。
  苏槿彦痛苦地靠在座椅上,没有回答。那晚他在地下室的车库看着时间一秒一秒流逝,地下室外日落又日出。
  “你们两个搞什么啊?”方紫星语调突然拉高,声旁的人都诧异地看着这对男女,方紫星不管不顾:“没在一起你还去干什么,是不是嫌她不够伤心?这几年小安一直都很乐观,也很坚强,但是回国一见到你就又像被鬼附了身,失魂落魄。你以为她今天躺在重症室,生存意识薄弱你没有责任?我告诉你苏槿彦,要是这一次她有个好歹,我们方家和你没完!你们这些男人,一个个都是没心没肺……”骂着骂着方紫星又开始抹眼泪,联想到自己心里难过极了:“没错,我们小安是配不上你,你家有钱有势,还有个刻薄势力的妈。既然不想娶她,你就早点结婚生孩子,让她死心不就行了。你偏偏不结婚,是不是做钻石王老五的滋味很好,啊?拜托你,别在害人了,快点结婚吧。给我妹妹一点清静日子。我原来还想撮合你们两个,还好没撮合,那样只会让小安伤得更深。我这个妹妹什么命……”
  苏槿彦的眼泪终于顺着脸庞流下来,他用手蒙住眼睛,沙哑地说:“是我配不上她。”他宁愿现在躺在旧金山重症室里昏迷不醒的人是他,而不是她。一直以来,他以为自己没有失去,只要她活着,和她一同呼吸着这个世界的空气,他就没有失去什么,他不敢有别的奢求,真的只是要她好好的活着而已。
  方紫星不依不饶,“你当然配不上她……”她几乎是从太平洋东边骂到西边,“我说你这人笨不笨,自己要什么都不懂。你比我还蠢,我生孩子是因为自己想要他,而你呢?自己不快乐不说,还害我们小安。我不知道你有什么狗屁原因不和小安在一起,但是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也就是骗骗你自己,枉费你读那么多书。你如果以后不打算和小安在一起,等一下没必要进医院。你那个叫朱婧的情人不是在旧金山吗?还和小安住一起,你去找她好了,免得给我们添堵……”
  苏槿彦默默听着,一句话也没回;方紫星一个人骂够了也觉得没意思,就停下来歇息。
  下了飞机,苏槿彦和方紫星马不停蹄地往医院赶。飞机上说不让苏槿彦去医院也是气话,这个关键时候方紫星当然知道一个苏槿彦顶得上十个方紫星。或者说小安能不能顺利度过难关就靠他了。
  两人都黑着个脸进医院,憔悴的小婕和她的丈夫陈先生正在病房外等候。礼貌性地打过招呼后,两人换了衣服进病房。为安的脸上插着管子,罩着氧气罩,除了头部以外,其他地方并没有受伤。这也是重度昏迷的原因。刚刚在外面,他们和医生进行了简单的交流,说是现在完全靠病人自己的毅力。这样的病例很多,有些人很快就醒来,有些人就那么睡过去了。
  方紫星心疼地握着为安的手掉眼泪:“小安,我是姐姐啊,你快点醒来,爸爸妈妈都等着你回家,还有小方瑞,你走了以后,他还一直找你呢,问我:‘姨妈去哪里了?’他想你了。这个世界这么多人惦记你,你就那么舍得?你连爸爸妈妈也不要了吗?是不是觉得没有牵挂?不要这样。你怎么能让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最大的不孝懂吗?快点醒来,爸爸妈妈不会再催你结婚了。我都没有觉得这个世界灰暗,你就厌倦了吗?”
  方紫星最后泣不成声地松开为安的手,看着站在病床钱木然的苏槿彦,拍了拍他的手臂说:“拜托你了。”掩着面出了病房。
  听见房门关上的声音,苏槿彦才走上前,脸贴在为安的手心里:“傻瓜,我是子建。闻到我的气息了吗?我昨天出门时喷了古龙水,还是原来的牌子和香型,不过经过二十四个小时也淡掉了。”然后闻了闻自己的袖口,笑起来:“我没有闻到。你给我剥的橘子,我全部都吃光了,很甜,就是皮干掉了。那束香槟色的玫瑰也很漂亮,清新淡雅,就像你。你那天说和我只做陌生人,我说好。可是我现在又后悔了,给我这个机会吧?”这一刻,他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可以用命去换她的苏醒的,那种即将失去世界的前所未有的恐慌也只有他自己才体会得到。
  “你说你从小时候就开始喜欢我,傻瓜,其实我也是,很早很早。我一直没有机会和你说,那时候的我也给你写过信,我和你一样也没有收到过回信。这样一来,我们就扯平了。你说你进了我公司打暑假工,怎么不来找我呢?如果那个时候来找我,我们就不必走那么多的弯路了。”
  “前一段说要你和邢蒋结婚是违心的,一想到他以后能完完全全拥有你,我就受不了,嫉妒得要发疯。那天我看见他吻你,心里难过又不知如何发泄,就去喝酒。然后酒后驾车,住院以后我以为你会来看我,等了两个礼拜。终于知道你是不会来了,很失落。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看看你。我总是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话,每次说这些我的心就像被刀割一样难受。”
  “我和朱婧在一起,你是不是生气了?我和她可能看上去像那么一回事,其实没什么,这样的解释可能有点可笑,也的确可笑。有感情洁癖的不仅仅是你,我也一样。”他顿了顿又说:“等你病好了我们一起去大溪地好不好?我记得当时问过你的,你说太远。前一段我一个人去了,一个人去很没劲。本来想找个人陪的,后来想想还是算了,就一个人去了。那里很美,真的很美,两个人去的感觉应该不一样吧。如果你觉得太远,我们就去马尔代夫,去巴厘岛,地点你来挑,好不好?”
  苏槿彦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这些话都是在飞机上反复琢磨的,中间漏了很多,不知道为安到底有没有听到。有些话在她醒着,他是断然没有勇气说出口的。他苦苦哀求:“如果要惩罚我,请不要用这种方式,真的太残忍了。坚强一些,就算为了我。你不知道吗,你如果不醒来,我也会跟着死的。我求你了,就算为了我……你不是说吗,我们都还爱着。”
  他知道多说几句好话小安就会心软,就会醒来……
  医生进来请他出去,他才念念不舍地离开,走时吻着她的手背说:“亲爱的,坚强一点。”
  整晚他都守在病房门口,透过玻璃窗看着里面的她,不敢有丝毫的松懈,生怕咋样她就不在了,心里默念着:“小安,小安。”
  她慢慢地走向他,浅浅地笑:“你终于还是来了。”
  机场的广播声一遍一遍地催促乘客登记,只有她置若罔闻。她竟然有些痴地看着他,真的很久没有这么大胆地看过他了,他是天生的衣服架子,一件白底蓝色条纹的普通衬衫就能穿得如此优雅而从容,和他站在一起站在众人面前总是会有一种莫名的局促感。
  她看着他的眼睛,漆黑深邃,望不见底:“我放弃了,真的。”她笑起来,淡淡的,宛若一朵还未盛放的栀子花,美丽而忧伤。
  “我是今天凌晨决定的,早料到会这样,所以心里也不太难过。”她耸耸肩,“我想只有我死了你才会主动来见我,我希望我比你先死,好让你尝尝生不如死是什么滋味。”
  他仔仔细细地听着,心里难过起来,她竟说得这么恶毒。而事实上生不如死是什么滋味他早就尝过了。他看着她红了的眼眶里隐隐的水光,几乎要哽咽。“小安……”
  “子建。”她也叫他,“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你说过的,只有亲近的人才这么叫你。以后我们只是陌生人,也只做陌生人,见了面请不要打招呼,也不要寒暄。”
  只做陌生人,最熟悉的陌生人。
  他木然地点着头,“能让我抱一下吗?”他不管她是否答应就向前迈了一步,伸出双臂,用尽了全力拥住她,把她镶进身体。她没有反抗,静静地让他抱着,甚至把脸贴在了他的左胸膛,那么温暖舒适,让人眷念。周围来来往往的人,机场的广播,外面停机坪的飞机,还有站在远处送她的邢蒋都变得不真实,真实的只有彼此跳动的脉搏。
  是他抛弃了她,现在抱着不想放手的也是他。
  她说:“我们远远看着就好……”
  原来他们都只是想远远看着。
  “我给你念一段报纸好不好?给你念一段财经新闻吧,刚好我也要看。”
  窗外阳光充沛,苏槿彦坐在床边翻开刚到的《纽约时报》开始念,先是用英文念了一遍,怕她不高兴,又用中文念了一遍。
  “这则新闻是不是很无聊,我每天都要看这些新闻,所以我的工作也很无聊。你的工作是不是比我有趣?以前你每一次去企划部办公,我都会看到你蹙眉,当时我就在猜,你是看到我这个帅哥蹙眉,还是工作上有烦恼?可惜我不是做企划的,帮不了你。对了,邢蒋说要来看你。我不让,觉得没有必要,你说呢?其实我不太想看到他,怕他一来,你说不定又跟他跑了。”
  “明天是中秋,我们好像还没有一起过过中秋节。你喜欢吃哪种口味的月饼?我去唐人街买。然后把窗户打开,这样月亮就会照进来,我们一起赏月。可惜我语文成绩很差,不然可以吟诗作赋。呵呵,是不是很酸?我明晚给你唱一首歌吧,唱完歌你就醒来好不好?我唱歌其实还不错。还是想听我弹钢琴?我出去外面录制一首,放给你听,好不好?”
  “小安,其实我是不太想要孩子的,我不希望自己这一身肮脏的血液再承传下去,所以我那时候变得那么冷漠。我父亲也不止我一个儿子,苏家不会终结在我手上。如果你以后想要,我们领养一个吧,好不好?”
  “对了,你说我们以后就在拉斯维加斯注册好不好?我们认韦乐的孩子为干女儿吧,好不好?那孩子很可爱,看到她总是想起我们的……我去做过鉴定,是不是很傻?”苏槿彦摸着为安的额头傻笑:“明明知道不可能,还执意。那件事,我有去查过……有时候我在想,可能你不会在乎,但这些事像梦魇一样缠绕着我……其实我很自私,对不对?”
  “你是不是觉得我又要抛弃你了?不会,真的不会,除非我死了。相信我。我爱你,小安,我爱你。没有什么比小安的性命更重要……”苏槿彦在坐在病床前拉着小安的手信誓旦旦,不知不觉中眼角有液体滑落,有东西堵住了喉咙,继而艰难地祈求:“醒来好不好?我们去拉斯维加斯注册,在那里找一个礼堂结婚,好不好?你还记得那首歌吗?《今天你要嫁给我》以前求婚时唱的,我常常在夜深人静时放这首歌,把音量调得很低,那样就觉得你睡在我身边。我唱给你听。”
  他开始唱:“春暖的花开带走冬天的感伤,微风带来浪漫的气息,每一首情歌都忽然充满意义……”
  唱完之后还有些洋洋自得:“我唱得不错吧,有没有比以前进步一点?”突然又黯淡下来:“我们可能还是得回国,有些事我也很无奈……我们两个人的事和其他人无关,以后就我们两个人,安静地生活。”
  “那张照片是被你拿走了吧?小时候照的那张。我放在钱夹里很久了,你以前都没发现,真笨。”
  苏槿彦兀自笑起来,他每一次看见那张照片就有一种要把它烧毁的冲动,以为那样所有的一切就没有发生过,也没有遇见过,没有痛苦,不再思念。看着那簇幽兰的跳动着的火苗他又犹豫了,他终究是舍不得。他怕烧毁了记忆,那些凭空多出来的时间不知道该用什么来填满……
  这些天他对为安说的话比他们这一辈子说过的都还要多,虽然没有多大起色,但情况也不坏。医生说只要醒来就没事。有时他和她说话,他甚至觉得她在笑,但就是不肯睁眼。
  说得有些困乏,苏槿彦吻了吻为安的唇,说:“哥哥去睡一会儿,就睡一会儿。”
  他很乐观,他觉得为安现在不醒是因为还在生他的气,故意折磨他,让他操心。等气消了就好了。他睡在陪护床上,每天晚上醒来数次,都会走到她病床前看一眼,亲吻她,生怕她醒来找不到自己。悄悄地问他:“你气什么时候消啊?那年圣诞节我们吵架,也就是五天,你这都十天了。”
  有时候他也吓唬她:“要是再不醒来,我就吃两粒安眠药,和你一起会周公了。”
  当然是没有回答。他并不气馁,天天问,总有一天烦了她就会躲在被窝里笑,表面上生气,其实她心里比谁都高兴。
  他渐渐睡去,睡梦中他和小安背靠背地坐在湖边的草地上。绿草如茵,垂在湖面上的杨柳在微风中轻轻摆动,泛起隐隐的水纹。金灿灿的夕阳罩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折射出琉璃瓦的光泽。
  正是荷花盛放的时节,湖面上稀疏地立着几株荷叶,碧绿的叶子呈小伞状倒立。湖中只开了一朵荷花,孤零零地立在那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醒目和凄楚。一阵风吹来,带来淡淡的荷香。无端端想起小时候卷起裤脚下池塘采摘莲子,饱满的莲蓬捧在手中软软的。剥开莲蓬,从里面取出一粒粒莲子,细心地除去那根绿绿短短却苦涩无比的莲心,再交由一直等在岸的她的手中……
  记忆开始模糊起来,随之模糊的还有茵茵的绿草,风姿绰约的杨柳,那株孤零零的荷花,平静的湖面,渐渐沉没的夕阳……
  人生可此,并肩一看残阳落。
  甜美动听的歌声在空旷的草地上响起:“背靠着背坐在地毯上,听听音乐聊聊愿望,你希望我越来越温柔,我希望你放我在心上。你说想送我个浪漫的梦想……”
  岁月如此静好。风乍起,只有湖水微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