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作者:菖蒲    更新:2021-11-24 06:09
  然而,红颜一春树,流光一投梭。任你如花美眷,原来都浸在似水流年里--才在目光流眄,顾盼之间,廿载年光却已悄然流逝去了……
  苏妄言心中满满的都是疑问,见她们二人又是好半天都不说话,轻咳了一声。
  凌霄收回目光,微一低首,笑了笑,怅然道:"花姐姐,这些年我总在做同一个梦--梦里面,他就站在这来归客栈里看着我。我隐隐约约的知道他接下来要干什么,心里火烧一样的着急!想要到他身边去,却怎么也挪不开步子!
  "他看着我,像是想要说些什么,但总是还没开口,就一刀砍下了自己的头!每一次,我都眼睁睁看着他死在我面前,他的头落在地上,滚过来,还一直睁着眼看我,他发不出声音,那嘴唇却还是动啊……动啊……每一次,我都想,啊,他是有话要告诉我……"
  她低头看着怀里的人头,不自禁地放柔了声音:"你记不记得出事的那天晚上,他跟我说了什么话?"
  凌霄也不待花弄影开口,自己轻声答道:"他说'凌霄你记着,这件事,是我自己要为自己做的,实在是我只剩下了这一条路,非这么做不可,跟谁都没关系,你莫怪在旁人头上,将来也不要想着为我报仇'--他这几句话,我一直都记得,可是他为什么这么说,我却越想越糊涂?花姐姐,你可知道,他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西城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他是要你放过那晚逼他的人,不要为他报仇。"
  凌霄不以为然:"姐姐当真这么想?他的意思,或者真是叫我放过那些人,但这'报仇'二字,却有些蹊跷。"
  "怎么蹊跷?"
  "他当日是自尽而死,既然是自尽,何来报仇一说?他既然知道那些人都是我爹的部下,以他的才智,难道会不知道他们是受了我的指使?更何况当时的情景,你我都是亲眼所见,那日客栈里里外外许多人里面,哪一个有能耐逼得他非死不可?"
  花弄影深目如幽潭,不起涟漪:"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返魂香的消息走漏,他就算能胜过王大先生和马总镖头,我们夫妻也终是不能再有一日安稳了。或许西城是想到这一层,所以心灰意冷。"
  王随风被她这话勾起心事,又是悔恨,又是惭愧。一时间心绪翻腾,猛地站起身来,颤声道:"都怪我一时贪念,鬼迷心窍,害了骆大侠性命!骆大侠看不上我这条贱命,我却没脸活在世上!骆夫人,我这就把命陪给骆大侠!到了地府,再亲自向他请罪!"
  长叹一声,凝气在掌,便望头顶重重拍下。
  事出突然,马有泰,赵老实都一起惊呼出声。马有泰心中有愧,更是面无人色,只道王随风这一死,自己也是难以苟活了。
  便听苏妄言叫了声"且慢",他声音刚一响起,韦长歌已蓦地出手,电光火石间,将王随风手掌格住了。
  王随风面上一阵抽搐,嘴唇开合,才要说话,苏妄言已笑着道:"王大先生何必如此?"
  韦长歌微微一笑,坐回原处。
  花弄影突地冷冷一笑:"不错,王随风,你何须如此?"
  马有泰、王随风都是一怔。
  花弄影视线转向凌霄,淡淡道:"莫要忘了,将军府的人可是这位凌大小姐领来的--西城他可是一向把大小姐当做亲妹妹看的。"
  唇角微扬,打住了。
  她虽然不再说下去,话里的意思却是人人都听得明明白白。
  王随风面色灰败,茫然若失,放下手,只呆呆看着凌霄。
  凌霄默然半晌,好一会儿,才慢慢地吐出一句话来:"花姐姐,其实你心里清楚,我只会对他好,从没想过要害他。他的的确确是被人害死的,但害死他的,不是我,不是马总镖头和王大先生,也不是辽东将军府。"
  苏妄言侧头想了想,忽而笑了笑,道:"骆大侠那几句话虽然说得古怪,但有一点是错不了的。"
  韦长歌知道他心思,接口道:"总是先有仇人,才会提到报仇这两个字。可骆大侠的仇人究竟是什么人?"
  凌霄道:"不错!他不要我报仇,但他的仇人是谁?他究竟为什么非死不可?二十年来,他的死,一直是我心中最大的疑团。这二十年来,我虽四处漂泊,却不曾有一日忘记过这些问题,只是想来想去,始终想不到答案。"
  停了停,慢慢将众人一个一个看了过来,轻声问道:"王大先生、马总镖头、赵老板,当年的事你们都是亲眼见了的;韦堡主、苏大公子,事情的经过,你们方才也都听说了--你们知不知道,他是为什么?"
  几人都是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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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霄道:"我知道,你们心里也都有许多问题,趁着今天大家都在,我便也把我知道的部分原原本本说出来,也请各位帮我解解我心里这个谜团!"
  又向花弄影道:"花姐姐,我有哪里说得不对的,烦你给我指出来。"
  花弄影没有回答,只望着灯火出神,好一会儿才若有若无地一笑。
  凌霄又笑了笑,却像是不知从何说起。
  她还记得将军府里片刻欢愉,清晰如昨日。
  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生命里只剩下无穷无尽无边无际的苦?
  是十四岁母亲的病逝?
  是十六岁将军府里的匆匆一瞥?
  是那一晚盗香出走,隔着重重兵马以死相胁,与父亲诀别?
  还是从那一刻,知道他的心里,原来没有凌大小姐……
  低头凝想许久,她终于缓缓开口道:"我出生在辽东镇军将军府。"
  我出生在辽东镇军将军府,是镇军大将军凌显的女儿。
  那会儿,爹说我像他,最疼的就是我。所以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任谁见了我,都得恭恭敬敬,叫一句"凌大小姐"。
  人都说,凌大将军和夫人伉俪情深,最是世上少有的恩爱夫妻。有整整十四年,我也是这样相信的。直到那年冬天,娘得了重病。
  世人都知道,镇军将军府里有返魂香,能起死回生,却死返魂。我看娘的病一天比一天重,便去求爹拿返魂香出来救娘,没想到,他却一口就回绝了我,说什么"返魂香世间罕有,岂能用在寻常妇人身上?"
  我在书房门外跪了一天一夜,终于还是救不了娘的性命。
  就在那一刻,心里就像是有一处什么地方,轰然地塌陷了,连同过去十四年的美好记忆,连同心底某种信念、某种向往,都一齐灰飞烟灭,再不能挽回……
  我从此只当自己哑了,再也不肯说话。大将军或许是觉得亏欠了我,那以后不管我想做什么,都事事都由着我。
  那天是九月初三,凌大将军的五十大寿,将军府里摆下了酒席,大宴宾客。后花园里,有一座三层的飞觞楼,那一晚,寿宴就设在这座飞觞楼上。
  那天晚上,飞觞楼上高朋满座,冠盖云集。我坐在席上,忍不住又想起我那苦命的娘,心中凄苦,眼前的种种热闹,也就像是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了。
  酒到半酣时,所有人的兴致也都到了最高点,那些阿谀逢迎的话更是像流水一样从客人们嘴里说出来。喧哗中,不知是谁大声恭维说:"凌大将军是当世武穆,朝堂柱石,天下人谁不敬仰?人生到了这个境界,真算得上是十全十美!所以说做人就须得像大将军这样,才不枉在人世走了一遭!"
  众人都是哄然响应。
  但我爹却叹了一声,回答说:"什么当世武穆、朝堂柱石,都是些名缰利锁,不值一提!我这一生就只有一件恨事--我只恨,我那位好夫人去得太早,抛下我和一双儿女相依为命……这些年,我常常一觉醒来,恍恍惚惚,倒觉得夫人还在我身边似的……唉,人活在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罢!"
  一时间,那些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听得一片干笑声,接着便都沉默了。
  我听他提起我娘,心里像是有根锥子在钻也似的疼!早在心里骂了他一千次、一万次!只恨自己为什么会有个这么无情无义的父亲?
  我正坐着发怔,突然间,就听得远处有个男子的声音沉沉吟道:"怅浮生,俯仰迹成空,依然此江山。对秋容如画,天长雁度,水阔鸥闲。追游未甘老态,凭酒借红颜……"那声音隔得还远,听着,却又像是近在耳边。略有点低,听在耳里,就像是有一根弦,轻轻地拨过了心上。
  突然之间,整个飞觞楼都静了下来。
  我打直身子,向楼下看去。
  外面月色正明,地上薄薄的升腾着一层水气。
  我看见远处月下隐隐约约有一条人影,口中吟诗,步月而来,行动潇洒,转眼工夫就站在了飞觞楼下。他穿着身石蓝色的布衣,背一把长刀,微昂着头看上来,高高大大,一身都是磊落气。
  那男人身子一纵,就到了飞觞楼上--那一晚,是我爹的五十大寿,府中守卫森严,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进来的。座中宾客,许多是我爹的部将,此时回过神,都是大哗,纷纷拿了起刀剑将他团团围在了中间。
  我从第一眼见到他,就像是被梦魇住了,丝毫动弹不得……恍恍惚惚间,只听见爹在问他是什么人,来将军府做什么。
  他连瞧都不瞧旁边那些人,只道是"听闻凌将军在此宴客,想来讨口酒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