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作者:文康    更新:2021-11-24 04:04
  这里安太太隔着玻璃,望着他的后影儿,早不觉滴下泪来。安老爷浩叹一声,勉强劝道:" 太太,消长盈虚,天地之至理;离合聚散,人事之常情。世间那有个百年厮守的人家,一步不跌的道路?太太你怎的这等不达?" 太太听了,只含泪点头不语。此刻正用着媳妇说话解劝公婆了。
  无如金、玉姐妹两个,心里那种难过,也正和她公婆相同;再加见了公婆这等样子,她两个心里更加难过,怎的还能相劝?
  舅太太只管是个善谈的,只看看这个最合式的小姑儿,和两个最亲热外甥媳妇,眼前就要离别,也就够难过的了,自然不能相劝。此外,张亲家太太,是个不善辞令的。那珍姑娘,虽然这一向有个正经事儿,也跟在头里凑一两句儿;又无如这桩事,她一开口,总觉得象是抱着个不哭的大白鸭子,只说现成儿话。
  因此只管一屋子人,只大家对愣着,如木雕泥塑,不则一声儿。
  正在静悄悄的时候,忽然听得珍姑娘嗳了一声,说:" 大爷怎么又跑回来了?" 大家听了,连忙望外一看,果见公子忙兜兜的从二门外跑进来;忙着跑了,把枝翎子也丢掉了。又见
  他后面还跟了一群小厮,紧接着见张亲家老爷也跟进来,只在后面叫说:"姑爷站住,翎子丢掉了,快戴上。" 他便道:" 不要了!" 安老爷见这样子,隔着窗户就高声问道:" 怎么了,忙到如此?落下甚么?" 他说:" 倒没落下甚么。回父亲,我不上乌里雅苏台了。" 老爷便问道:" 不上乌里雅苏台,却上那里去?" 他又道:" 上山东。" 老爷问:" 上山东作甚么?" 公子早跑进屋里来,一时忙得连话都不及回,只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呈给老爷,说:" 请父亲看这封信就明白了。" 安老爷百忙里也不及招呼张亲家老爷,只一面伸手接信,一面问道:" 又是甚么信?" 安太太听了,只觑着双眼,皱着个眉,夹在里头,说道:" 哎哟!佛爷,怎么又上山东呢?你瞧瞧这到底都是些甚么事情呀?" 说着,便站起来,舅太太、张太太也站起来。连金、玉姐妹和珍姑娘,以至他家那班有些头脸的婆儿媳妇,和几个大些的女孩子,一时上上下下,乱乱轰轰,挤了一屋子人;里三层,外三层,把老爷和公子围了个风雨不透,都挤着要听听这到底是怎么一桩事。这一挤,挤得张亲家老爷没地方站,没法儿,一个人溜出去了。
  你看此时可再没比安水心先生那么安详的了。他接过那封信去,且自不看,先拿眼镜儿,又擦眼镜儿,然后这才戴上眼镜儿。好容易戴上眼镜儿了,且不急急的抽出那封信来看,先细细看那封信面上的字。他见那封信,是高丽纸裱得极严密的一个小小硬封,签于上写道是:" 伴瓣室主人密启" ,下手是另有一行字,写着:" 灵鹊书屋手缄".转过背面看了看,又见图书密密,花样重重。老爷是个走方步的人,从不曾见过这等鬼鬼祟祟、藏头露尾的玩意儿,只问道:" 这是甚么人给你的信,怎么这等个体裁?" 说着,这才把那封信抽出来看。先见那信的盖面一篇,只一个梅红名帖,名帖上印着个名字是" 陆学机" 三个字。老爷这才明白了,说:" 这不是那个军机章京陆露峰么?"公子答道:" 正是他。方才将急上车,他专人送到的。" 老爷把那名帖揭过去,见底下那篇信,是张虚白斋寸笺,上面写着绝小的蝇头行楷。老爷从头至尾看了一遍,便一手摘下眼镜儿来,那只手还拿了那篇子信,呆着个脸儿,问着公子:
  " 这话又从何说起?" 安太太在旁,是急于要知道信上说些甚么,见老爷这等安详说法,便道:" 哎哟!真真的我们这位老爷,可怎么好呢?老爷只瞧瞧,这一地人围着,都是要听听这个信儿的。老爷看明了,到底也这么念出来,叫大家知道知道是怎么件事啊!怎么一个人儿肚子里明白了就算了呢?" 老爷这才又重新戴上眼镜儿,一字一板的念道:飞启者,顷阁下已蒙恩升授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简放山左督学使者,并特旨钦加右副都御史衔,作为观风整俗使。凡此皆不足公荣;所喜此万里长征,洵为眼前一大快事;此中斡旋,皆克翁力也。此刻旨意尚未发下,先祈密之,此启。
  余不多及。阅后乞付丙丁。
  两浑即日。
  安老爷一时念完,太太和大家听了会子,又不大懂得那信里的文法儿,急得说道:" 这到底说的都是些甚么呀?只这么之乎者也、使啊使的呀?" 何小姐插嘴道:" 听着象是放了山东学台了。" 安太太道:" 这么着吧!老爷简直的拿白话说说是怎么件事吧!" 安老爷此时是一天愁早巳撇在九霄云外去了,听太太这等说,便满脸精神,先拈着几根胡子,望着太太说道:" 太太,信乎如苍狗白云之变幻无定也!这桩事,才叫作天外飞来,梦想不到。" 他正待要往下说,旁边早又呕急了一位比安太太还性急的,便是那位舅太太,她被老爷这半日累赘得不耐烦,早不容分说,一把手从老爷手里,把那篇子信抢过去,说:" 算了吧!我的叔叔,你饶了我吧!要这么呕会子人,只怕明白不了;这信上是甚么使,还叫你把人的屎呕出来呢!" 说着,便把信递给公子说:" 儿啊,你说说吧!你可千万别象你们老人家那么呕人。" 公子也不觉好笑,便同他母亲,并望着舅母、岳母和金、玉姐妹说道:" 我受恩典,升了阁学,放了山东学台,作为观风整俗的钦差,又加了右副都御史衔,如今是不上乌里雅苏台了。" 安太太又问他说:" 那信里还有句什么空啊空啊的,那是什么话呀!" 公子再没想他令堂百忙里又把克翁两个字,给串到韵学里的反切上去了。因笑道:" 那便是提的我那位乌克斋老师。看这桩事,我老师颇有点尽力的地方在里头。" 大家听了,才一时都满脸堆笑起来。安太太先念了一声佛。
  坤此刻且顾不得别的,立刻就叫金、玉姐妹两个到佛堂去上香许愿。许的是下月初一,先在家堂佛前,上满堂香供。等拣了好日子,还要到菩萨庙里装金挂袍,悬幡献供。金、玉姐妹两个答应一声,忙着去净了手,便到佛堂去烧香许愿。
  一时来回婆婆话,并说:" 媳妇们也随着婆婆在佛前许了个愿心,愿绣一轴观音大士像,写一百部《心经》,答谢菩萨的慈悲,并祝公婆百年康健。" 太太说:" 很好,这才是你们的孝顺功德呢!" 张太太便说:" 嗳!瞧着你们娘儿们,这才叫那公修公德,婆修婆德,各人修的各人得咧!阿弥陀佛。" 安老爷本是位不信佛的,再加上他此刻正有一肚子话要和公子说,被大家这一路虔诚诚虔的,他搭不上话,便说道:" 太太,玉格这番更调,正是出白天恩君命,却与菩萨何干?
  此时忙碌碌的,你大家且自作这些不着紧的事。" 安太太忙道:" 老爷,可不许这么说了!这要不仗着佛菩萨的慈悲,小子怎么脱得了这场大难啊?"安老爷只摇着头道:" 愚哉!愚哉!这样弄法,岂非误会吾夫子' 攻乎异端,斯害也己' 两句话的本旨了。" 舅太太道:" 姑老爷先不用和我们姑太太抬杠,依我说,这会子算老天的保佑也罢,算皇上的恩典也罢,算菩萨的慈悲也罢,连说是孔夫子的好处,我都依!只要不上乌里雅苏台了,就是大家的造化!
  今日之下,我说句实话吧:乌里雅苏台那个地方儿去得吗?没见我们四太爷,讲究只沿道儿这一走,就腻得死人;一出口,连个住处没有,一天二百里,好容易盼到站了,得住那个恶臭的蒙古包。到了任,就那么破破烂烂的几间房子,早饭是蘑菇炒羊肉,晚饭要掉个样儿,就是羊肉炒蘑菇;想要吃第二样儿,也没有了。一交八月,就是屯门的大雪;到了冬天,唾口唾沫,到不了地,就冻成冰疙疽儿了。就我们娘三个,这一到那儿,还不冻成青腿牙疳吗?如今这一来,甚么叫调任哪!直算逃出命来了,可够了我的了!" 安老爷向来是经舅太太一嘈嘈就不得话的,何况舅太太这番的嘈嘈,嘈嘈得大是近理,便说:" 如今且自把这些闲话搁起,我们先叫玉格到园子去要紧。" 说着,便吩咐公子叫他赶紧到园子去,张罗明日的谢恩折子;并去叩谢他老师这番斡旋的大力,就便中好详细问问他,怎得便有这番调动。公子此时是乐得忘乎所以,听老爷这等吩咐,答应一声就待要走,老爷又叫道:" 你回来,你那枝翎子,只管不要了;那个翎管儿,还不摘下来吗?爱当瞎呀!相公。" 老爷这一句话,才把大家提醒,一时间机伶儿都来了。何小姐更忙着过去,接公子的帽子,给他解那个翎管儿、翎绳儿、翎垫儿一分东西。她手里一面解着,嘴里还在那里自言自语,说道:" 都好,我就只怪舍不得这枝翎子的。" 说着,忽然又回头和公子道:" 你再请示请示公公,既说明日谢恩,不是还得换上长襟衣裳呢?" 老爷听了,才说了句:" 是呀!" 张姑娘那里就说:" 那么说,还得带上长飘带手巾呢!" 珍姑娘接着就说:" 那么说,还得叫他们把数珠儿袱子带上呢!" 说着,她便过东院去打点这点东西。你看她真是机伶,去了没一刻的工夫,早就打点齐了,一手拿着衣裳,一手拿着数珠儿袱子,胳膊上还搭着两条荷包手巾;一进门儿便笑嘻嘻的同二位奶奶说道:" 奴才还想起件事来,既穿着长襟儿衣裳,这个月小建,明儿就是初一,还是个穿补子日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