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作者:文康    更新:2021-11-24 04:04
  程相公见问,翻着眼睛,想了半日,说:" 正是,他手里只拿了一条很长的大蛇,倒不晓得他怎的叫作顺天王。" 刘住儿说:" 那不是长虫,人家都说那是个花老虎。" 老爷说:" 乱道。" 因捻着胡子,望了会子,说道:" 哦!据我看来,这桩东西不但非花老虎,亦非蛇也;只怕就是雉入大水为蜃的那个蜃,才暗合这个顺天王的顺字。" 程相公道:" 老伯又来了,我们南边那个蜃字,读作个上声,顺字读作去声,怎得合到一处呢?" 老爷道:" 哎哟!世兄,你既晓得蜃字读上声,难道倒不晓得这个字是十一轸,十二震,两韵双收同义的么?" 老爷只顾和世兄这一阵考据风调雨顺,家人只好跟在后头站住。
  再加上围了一大圈子听热闹儿的,把个天王穿堂门儿的要路口儿,给堵住了。
  只听得后面一个人嚷道:" 走着逛啦!走着逛啦!要讲究这个,自家圈儿里,找个学房讲去。这庙里是个大家的马儿大家骑的地方儿,让大伙儿热闹热闹眼睛,别招人怨。" 老爷连忙就走,程相公还在那里打听说:" 什么叫作热闹眼睛?"华忠拉了他一把说:" 走吧!我的大叔!"说着,出了天王殿的大门儿,便望见那座正殿。只见正中一条甬路正接到正殿的月台跟前,甬路两旁便是卖估衣的、零剪裁料儿的、包银首饰的、料货的,台阶儿上也摆着些碎货摊子。安老爷无心细看,顺着那条甬路,上了月台;只见殿前放了个大铁香炉,又砌着个大香池子,殿门上却拦着栅栏,不许人进去。那些烧香的,只在当院子里点着香,磕着头,磕完了头,便把那香撂在池子里,却把那包香的字纸扔在满地,大家踱来踱去,只不在意。老爷一见,登时老大的不安,嚷道:" 啊哟!这班人这等作践先圣遗文,却又来烧什么?" 说着,便叫华忠说:" 你们快把这些字纸,替他们拣起来,送到护里焚化了。" 华忠一听,心里说道:" 好!我们爷儿们,今日也不知是逛庙来了,也不知是拣字纸来了?"但是主人吩咐,没法儿,只得大家胡掳起来,送到炉里去焚化。老爷还恐怕大家拣得不干净,自己拉了程相公,带了小小麻花儿,也弯着腰一张张的拣得不了。
  又望着那些烧香的说道:" 你众位剥下这字纸来,就随手拣在炉里焚了它好。" 众人也有听信这话的,也有佯为不理的,倒笑他是个书呆子的。那知他这书呆子这阵呆,倒正是场" 胜念千声佛,强烧万炷香" 的功德。
  安老爷拣完了字纸,也已累了一脑门子汗,正在摸出小手巾儿来擦着,程相公又叫道:" 老伯,我们到底要望望黄老爷去。" 老爷诧异道:" 那位黄老爷?" 华忠道:" 师爷说的,就是天齐爷。" 安老爷道:" 东岳大帝,是为发育万物的震旦尊神,你却怎的忽然称他是黄老爷?这话又何所本?" 程相公道:"这也是那部《封神演义》上的。" 老爷愣了一愣说:" 然则你方才讲的那风调雨顺,也是《封神演义》上考据下来的,倒累我推敲了半日,怎讲!" 说着不到正殿,便踅回来,站在甬路上,望了望那两厢的财神殿、娘娘殿。只见这殿里打金钱眼的,又有舍了一吊香钱,抱个纸元宝去,说是借财气的。那殿里拴娃娃的。又有送了一窝泥儿垛的猪头来,说是还愿心的。没男没女,挨肩擦背,拥挤在一处。老爷看了,便说:" 我们似乎不必昆这班人乱挤去了吧!" 怎禁得那位程相公,此时不但要逛逛财神殿、娘娘殿,并且还要看看七十二司,只望着老爷一个劲儿笑嘻嘻的唏溜。老爷看这光景,便叫华忠说:" 你同师爷走走去,我竟不能奉陪了,让我在这里静一静儿吧!" 因指着麻花儿道:"把他也带了去。" 华忠听了,把马褥子给老爷铺在树荫凉儿里一座石碑后头;又叫刘住儿拿上碗包背壶,到那边茶汤壶上倒碗茶来。老爷说:" 不必,你们把这些零碎东西,索性都交给我,你们去逛你们的。" 大家见老爷如此吩咐,只得都去。
  这里剩了老爷一个人儿,闷坐无聊,忽然想起:" 何不转到碑前头读读这通碑文,也考订考订这座庙究竟建自何朝何代?" 想到这里,便站起来,倒背着手儿踱过去,扬着脸去看那碑文。
  才看了一行,只听得身背后,猛可里嗡的一声,只觉一个人往脊梁上一扑,紧接着就双手搂住脖子,叫了声:" 哎呀,我的乖乖!" 老爷冷不防这一下子,险些几不曾冲个筋斗。当下吃一大惊,暗想:" 我自来不会和人玩笑,也从没人和我玩笑,这却是谁?" 才待要问,幸而那人一抱就松开了。老爷连忙回过身来,不想那人一个躲不及,一倒脚又正踹在老爷脚上那个跺指儿鸡眼上;老爷疼得握着脚,哎呀了一声。疼过那阵,定神一看,原来正是方才在娘娘殿拴娃娃的那班妇女。只看为头的是个四十来岁的矮胖女人,穿着件短布衫儿,拖着双薄片鞋儿。
  老爷转过身来才和她对了面儿,便觉那阵酒蒜味儿往鼻子里直灌不算外,还夹杂着热扑扑的一股子狐臭气。又看了看她后头,还跟着一群年轻妇人,一个个粉面油头,妖声浪气。且不必论她的模样儿,只看那派打扮儿,就没有一个安静的。安老爷如何见过这个阵仗,登时吓得呆了,只说了句:" 这……这……这是怎么讲!" 那个胖女人,却也觉得脸上有些下不来,只听她口儿嘈嘈道:" 那儿呀?刚才不是我们打伙儿从娘娘殿里出来,瞧见你一个人儿,仰着个颏儿,尽着瞧着那碑上头?我只打量那上头有个什么希希罕儿呢!也仰着颏儿,一头儿就往上瞧,一头儿往前走,谁知脚底下横不楞子爬着条浪狗,叫我一脚,就踹了它爪子上了。要不亏我躲得溜扫,一把抓住你,不是叫你敬我一乖乖,准是我自己闹个嘴吃屎,你还说呢!" 老爷此时肚子里,就让有天大的道理,海样的学问,嘴里要想讲一个字儿也不能了。只气得浑身乱颤,呆着双眼,待要发作一场。忽见旁边儿又过来了个年轻的小媳妇子,穿一件单肩贴背、镶大如意头儿、水红里子、西湖色的濮县绸的半大夹袄儿,并不穿裙子,露出半截子三镶对靠青绉绉散腿裤儿裤子;脚下一双过桥高底儿大红缎子小鞋儿;右手擎着极大长的烟袋;手腕子底下还搭拉着一条桃红绣花儿手巾,却斜尖儿拴在镯子上;左手是撬轰轰的一大把子通草花儿、花蝴蝶儿,都插在一根麻头棍儿举着;梳着大松的髻头,清水脸儿,嘴上点一点儿棉花胭脂。不必开口,两条眉毛活动的就象要说话;不必侧耳,两只眼睛机伶得就象会听话;不说话也罢,一说话,是鼻子里先带点嚷儿,嗓子里还略沾点儿腔调。她见那矮胖女人和安老爷嘈嘈,凑到跟前,把安老爷上下打量两眼,一把推开那个女人,便笑嘻嘻的望着安老爷说道:" 老爷子,你老别计较她,她喝两盅子猫溺,就是这么着;也有踹了人家脚,倒和人家批礼的?瞧瞧人家是新儿的鞋子,给踹了个泥脚印子,这是怎么说呢?你老爷给我拿着这把子花儿,等我给你老掸了吧!" 说着,就把手里的花儿,往安老爷肩膀子上搁。老爷待要不接,
  又怕给她掉在地下,惹出事来;心里一阵乱忙,就接过来了。
  这个当儿,她蹲身下去,就拿那条手巾给老爷掸鞋子上的那块泥。只她往下这一蹲,安老爷但觉得一股子奇香异气,又象生麝香味儿,又象松子味儿,一时也辨不出是香,是臊,是甜甘,是哈喇,那气味一直扑到脸上来。老爷才待要往后退,早被她一只手攀住脚后跟,嘴里还斜衔着根长烟袋,扬着脸儿说:" 你到底撬起点腿儿来呀!" 老爷此时,只急得手尖儿冰凉,心窝里乱跳,说不得话,只说:" 岂敢!岂敢!" 她道:" 这又算个什么儿呢,大伙儿都是出来取乐儿,没讲究。" 老爷好容易等她掸完了那双鞋子,松开手站起来,自己是急于要把手里那把子通草花儿,交还她好走。她且不接那花儿,说道:" 你老别忙,我求你老点事。" 说着,一面伸手拔下耳挖子,从头上退下个黄纸帖儿来,口里一面说道:" 老爷子,你老方才时候是不是在月台上拣那字纸的吗?我这么冷眼儿瞧着,你老八成儿是个识文断字的,我才在老娘娘跟前,求了一签,是求小人儿们的。" 说着又栖在安老爷耳朵底下,悄悄儿的说道:" 你老瞧我倒有两月来的没见了,也摸不着是病啊是喜!你瞧瞧老娘娘这签上怎么说的?给破说破说呢!"你看这位老爷,他只抱定了" 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 的两句书,直到这个场中,还绝口不肯撒个谎,说我不识文,我不断字。听得那媳妇子请教他,不由得这手举着花儿,那手就把个签帖儿接过来。可奈此时,是意乱心忙,眼光不定,看了半日,再也看不明白,好容易才找着了" 病立痊,孕生男" 六个字。忙说:" 不是病,一定要弄璋的。" 那媳妇子又不懂这句文话儿,说:" 你老爷叫我弄什么行子?" 这才急出老爷的实话来了,说:" 一定恭喜的。" 她这才欢喜,连签帖儿带那把子花儿都接过去。将接过去,又把那签帖儿递过来说:" 你老索性再用点儿心,给瞧瞧到底是个丫头,是个小子?" 安老爷真真被她磨得没法儿,只得嚷道:" 准养小子。" 那班妇女见老爷断得这等准,轰一声都围上来了。有的拉着那媳妇子就道喜,她也点着头儿说:" 喜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