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作者:文康    更新:2021-11-24 04:04
  那时不空和尚的二千头借款,早巳归清。老爷通盘算了一算,此行不曾要得地方上一文,倒有公子带去的八千金,乌克斋赠的万金,连沿途在家门生故旧的义助,不下两万余金。除了赔项盘缠,还剩万余金在囊;办何姑娘这桩事,无论怎样铺排,也用不了。便和太太商议道:" 何姑娘这桩事,你我费了无限精神,才得略有眉目。我算着将来办起事来,也不过收拾房子,添补头面衣服,办理鼓乐彩轿,预备酒席这几件事;房子我已有了办法。" 太太道:" 还要房子作甚么?
  那边尽办开了;赶到过来,难道不叫他三口儿一处住吗?" 老爷道:" 岂有不叫他门住一处之理?自然两个人就在他那屋里分东西住;你只望张姑娘过门的时候,租个公馆,还要匀在两处,成个一婚一姻,如今自然也得给她安起一个家来。至于她说的那一座庙,我到底要找着还给她,才圆得上那句话。这事须得如此如此办法,才免得她夜长梦多,又生枝叶。" 太太所了此言大喜,说:" 既然这样,那衣服头面更容易了。我本说到了京给张姑娘添补些簪环衣饰,只算是给她弄的。
  再说还有老太太的许多颜色衣服,他舅母前日也提她那里还有些头面匀着使,所添也有限了;到了轿子,切临期好说的。倒是这句话,得和咱们这个媳妇,先说一声才是,这是他们屋里百年相处的事。" 老爷道:" 太太这话很是。" 说着,便把媳妇叫来,把这话从褚大娘子提亲起草以至现在的计较,日后的办法,告诉了她一遍。
  只见她听完这话,便跪下来,先给公婆磕了两个头,起来说道:" 如果这样,不是公婆疼玉凤姐姐,竟是公婆疼我。公婆请想,玉凤姐姐救了我们两家性命,在公婆现在这番情义,已就算报过她来了。只是媳妇和我父母,今生怎的答报?至于她给媳妇联姻这桩事,且莫讲投着这样的公婆,配着这样的夫婿,就她当日那番用心,也实在令人可感。所以媳妇时常想着,要打断了她这段住庙的念头;无论怎样,也要照她当日成全媳妇的那一番用心,给她作成这件好事。只是因家来,不曾消停得一日,不好冒冒失失的禀告公婆。如今公婆商量得这等妥当严密,真是意想不到。便是玉凤姐姐难得说话,俗语说的:' 铁打房梁磨绣针,功到自然成。'眼前还有大半年的光景,再说还有舅母在那边,大约也没有个磨不成的。这其间却有尸关颇颇的难过,倒得设个法子才好。" 老爷、' 太太忙问:" 除这位姑娘的难说话,还有甚么再难之处?" 张姑娘低声笑道:" 媳妇所说难过的这关,便是我家玉郎。公婆再想不到,拿着我玉凤姐姐那样一个窈窕淑女,玉郎他竟不肯君子好逑。" 老爷道:" 这是为何?" 张姑娘回道:" 据媳妇看着,一来是感她的恩义,见公婆尚且这等爱重她,自己便不敢有一毫简亵,却是体贴父母的心。
  二则他和媳妇虽是过的未久,彼此相敬如宾;听他那口气,大约今生别无苟且妄想,又是番重伦常的心。总之,是个自爱的心,也搭着他实在有点儿怕人家。有一天媳妇偶然了呕他一句,就惹得他讲一篇大道理吾激落了媳妇一场。" 张姑娘这话,还没说完,老爷道:" 你理他呢!等我吩咐他。" 太太道:" 老爷看不得咱们那个孩子,可有这种留心的地方儿。" 张姑娘使接着回道:" 媳妇也正为此。是说父母之命,不敢不依从,设或他一时固执起来,也和公公背上一套圣经贤传,倒不好处置。莫若容媳妇设个套儿,先澈底澄清,把他说个心肯意肯,不叫这桩事有一丝牵强;也不枉费了公婆这一片慈心,媳妇这番' 答报。那时仗邓九公的作合,成就玉凤姐姐这一段良缘,岂不是好?" 安老爷夫妻听了,心下大喜,同声说好。
  安老爷又点头赞道:" 难得贤德媳妇;这要遇见个糊涂庸鄙的女流,只怕这番话说不成,我两位老人家还要碰你个老大的钉子呢!" 因和太太说道:" 既能如此,你我两个,便学个不痴不聋的阿姑阿翁,好让他三人得亲顺亲,去为人为子;此事我不必再提。" 当下计议已定,便分头各人干各人的事。安老爷又明明白白亲自写了一封请媒的信,预先通知邓九公。
  张金凤过了些天,到了临近时,见公婆诸事安排已有就绪,才打算把这桩事,告诉公子明白。又想到若就是这等老老实实的和他说,一定又招他一套四方话;思索良久,得了主意,不觉喜上眉梢。恰好这日,安公子到他进学的老师莫友士先生那里拜寿。原来这莫友士先生在南书房行走,便在海淀翰林花园住;因这日公子回家尚早,见过父母后,便回到自己屋里来。
  张姑娘见他面带春色,象饮了两杯,站起身来,不作一声,依然垂头坐下。
  便有华嬷嬷带了仆妇丫鬟,上来服侍。公子忙忙的换了衣裳,坐定一看,只见张姑娘两只眼睛,揉得红红儿的,满脸怒容,坐在那里。心里诧异道:" 我往日归来,她总是悦色和容,有说有笑,从不象今日这般光景,这却为何?" 不禁搭讪着问了一句说:" 我今日一天不在家,你在家里作甚么来着?" 张姑娘道:" 问我么?我在家里作梦。" 公子道:" 好端端大清白日,怎么作起梦来,梦见甚么?可是梦见我?" 张姑娘道:" 倒被你一句就猜着了,正是梦见你。我梦见你娶了何玉凤姑娘,却瞒得我好!" 公子道:" 哟!哟!这就无怪其然,你把个小脸儿绷得单皮鼓也似的了,原来为这桩事。我劝你快快不必动这闲气,这是梦!" 张姑娘道:" 我从不会这么胡梦颠倒,想是你心里有这个念头,我梦里才有这桩奇事。论这桩事,我也曾向你说过,还不曾说得三句,倒惹得你道学先生讲《四书》似的,和我唠唠叨叨了那么一大篇子,我这个傻心肠儿的,就信以为真了。怎么今日之下,你自己忽然起了这个念头,倒苦苦的瞒起我来?" 说着,似笑非笑对着公子,呆呆的瞅着。
  公子见她嫩脸如娇花含笑,情语如好鸟弄晴,不禁也笑嘻嘻的道:" 你又来冤枉人了。你我从患难中作合良缘,名分叫作夫妻,情分过于兄妹。毛诗有云:' 甘与子同梦' ,我就作个梦儿,也要与你同心合意。无论何事,岂有瞒你的道理!" 张姑娘道:" 罢了!罢了!我可不信你这假惺惺儿了!就止嘴里说得好听,只怕见了姐姐,就要忘了妹妹了。有了恩爱夫妻,也不顾患难夫妻了。" 公子道:" 你这话那里说起?" 张姑娘道:" 那里说起,就从昨日夜里说起。你如果没这心事,昨夜怎么好端端的说梦话,会叫起人家来了!真个的这么大人咧,还赖是睡婆婆叫的不成?" 张姑娘这句话,公子倒有些自己犹豫。何以呢?一个人要是吃多了,咬牙、放屁、说梦话,这三桩事,可保不全没有,还带着自己真会连影儿不知道。他便心想,或者偶然睡里模模糊糊,梦见当日能仁寺的情由,叫出口来,也定不得。便连忙问了一句话:" 我叫谁来着?" 张姑娘道:" 你所叫的是何姑娘,叫的还是我那有情有义的十三妹姐姐呢!" 公子当着一屋子的丫鬟仆妇,满脸不好意思,摇着头道:" 荒唐!荒唐!你奚落我也罢了!那何玉凤姐姐,待你也算不薄,怎生的这等轻薄起她来?" 张姑娘道:" 你梦里轻薄她使得,我说一声儿就错了!要你护在头里,倒是我荒唐了!" 公子道:" 益发荒唐之至!此所谓既荒且唐,荒乎其唐,无一而不荒唐者也!" 说到这里,恰好丫鬟点上灯来,放在炕桌儿上。张金凤姑娘便一只胳膊斜靠着桌儿,脸近了灯前笑道:" 你果然爱她,我却也爱她。况且这句话,我也说过,莫若真个把她娶过来罢!你说好不好?" 公子道:" 可了不得了!这个人,今日大概是多饮了几杯,有些醉了!" 张姑娘道:" 我倒是在这里醒眼观醉眼,
  只怕我倒有些' 酒不醉人人自醉' 那句的下句儿罢。" 公子听了这话,心下有些不悦,说道:" 岂有此理!你我向来相怜相爱,相敬如宾,就说闺房之中甚于画眉,也要有个分寸,怎生这等的乱谈起来?况且那何玉凤姐姐救了你我两人性命,便是救了你我父母的性命;父母尚且把她作珍宝一般爱惜,天人一般敬重;又何况人家现在立志出家,她也是为她的父母起见。无论你这等作践她,大伤忠厚,这话倘然被父母听见,定要大大的教训一场,我看你那时颜面何在?" 张姑娘道:" 你们作事,瞒得我风雨都不透。我好意体贴你,怎么倒体贴不耐烦了呢?况且知道她是立志出家,我只知道她' 家' 字这边儿。还得加上个' 女' 字旁儿,是立志出嫁,也没甚么作践她的去处呀!" 公子道:" 你不要真是在这里作梦罢?不然,那里来这些无影无形的梦话?" 张姑娘含着笑,皱着眉,把两只小脚儿,点的脚踏儿哆哆哆的乱响,说:" 听听,你把媒人都求下了,怎么还要瞒我,倒说我是无影无形的梦话呢?" 公子见她这样子说的,竟不象顽话,忙正色道:" 媒人是谁?我怎么求的?" 张姑娘道:" 媒人是舅母,初一那一天,舅母过来拜佛,你瞒了我求的舅母,有这事没有?" 公子听了,不禁哈哈大笑道:" 我说是梦话,不想果然是梦话。那日舅母过来,我闲话之中,提起玉凤姐姐,舅母说:' 我这个干女儿都好,就只总忘不了她那进庙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