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作者:文康    更新:2021-11-24 04:03
  那知这话,越平淡,越动性;越琐碎,越通情。姑娘是个性情中的人,岂有不感化的理?再加自己家里的老底儿,人家皆比自己还知道,索性把小时候拉青屎的根儿,都叫人刨着了,这还和人家说甚么呢?只见她把这许多年别成的一张冷森森煞气纵横的面孔,早连腮带耳红晕上来,站起身来望前走了一步,道:" 原来是我何玉凤三代深交、有恩有义的一位伯父,你侄女儿那里知道!" 说着,才要下拜,安老爷站起来说道:" 姑娘且慢为礼,你且归座,听我把这段话讲完了。" 因接着前文说道:" 后来你老人家服满,升了二等侍卫,便外转了参将,带你上任,这话算到今日,整整十七个年头。一向我们书信来往,我那次还问着你。你父亲来信道,因他膝下无儿,便把你作个男孩儿看待。且喜你近年身量长成,虽是不工针黹,却肯读书,更喜弓马,竟学得全身武艺。我还想到你抓周儿时节说的那句话。谁想前年,又接得你尊翁的信,道他升了副将,又作了那纪大将军的中军,并且保举了堪胜总兵。忽然一路顺风里,说道想要告休归里,我正在不解,看到后面才知那纪大将军,听得你有这般武艺,要和你父亲结亲;你父亲因他不是个诗书礼乐之门,一面推辞,便要离了这龙潭虎穴。我正在盼他回家相会,岂不知几月,便晓得了他的凶信。我便差了两个家人,连夜起程去接你母女和你父亲的灵柩;及至接了回来,才晓得你要避那仇人,叫你乳母丫鬟扮作你母女的样子,扶柩回京,你母女避得不知去向。这二三年来,我逢人便问,到处留心,只是没些影儿。直到我那儿子安骥和你那义妹张金凤同到了淮安,说起你途中相救的情由,讲到你这十三妹的名字,并你的相貌情形,我料定除了你家,断不得有第二家;除了你,也断不得有第二个。所以我虽然开复原官,也无心富贵,便脱去那领朝衫,一路寻你到此,要想接你母女回京,给你找个安身立命之处,好不负我恩师的那番嘱咐,不只专为你在能仁寺那番赠金救命的恩情而来。姑娘,只要有你老太太在,我尚且要请你母女回京;如今剩你一人,便说有九公和这大娘子可托,我又怎肯丢下你去?现在你的伯母和你的义妹张姑娘,并她的二位老人家,都在途中候你。
  便是你父亲的灵柩,我也早晓得你家坟上,无处可葬可停。若依你吩咐你那奶公的话,停在那破庙之中,怎生放心得下?我早把他厝在我家坟园,专寻着你母女的下落,择地安葬。就连你那奶公戴勤和那宋官儿,以至你的奶母丫鬟,现下都在我家。此去路上,男丁纵不多,除了我父子和张亲翁,还有家丁十余名;女眷虽不多,除了我内子婆媳和张亲母,还有女伴八九口;那一个不照料了你老太太这口灵柩?姑娘,你这条身子,便算我费些事,不过顺带一角公文;便算我费些银钱,依然是姑娘你的厚赠。及至到京之后,我家还有薄薄几亩闲地,等闲人还要舍一块给他作个义家,何况这等正事;那时待我替你给他二位老人家,小小的修起一座坟茔,种上几棵树木,双双合葬;你在他坟上烧一陌纸钱,奠一杯浆水,叫声父母道:' 孩儿今日把你二位老人家都送归故土了。' 那才是个英雄!那才是个儿女!姑娘,你要听我这活,切切不可乱了念头!" 何姑娘还不曾答话,邓九公听到这里,呀!进起来嚷道:" 老弟呀!痛快煞我了。这才叫话,这才叫人心,这才叫好朋友!"褚大娘子道:" 你老人家好生别打岔,让人家说完了。" 邓九公道:" 还不叫我打岔!你瞧今日这桩事,还不难为我老头子在里头打岔吗?" 说罢呵呵大笑。
  且莫管他呵呵大笑。再说何玉凤听了这话,连忙向安老爷道:" 伯父,你的话,说的尽性尽情到这个地步,真真的好比作' 吹泥絮上青云,起死人肉白骨'.你侄女若再起别念,便是不念父母深恩,谓之不孝;不尊伯父教训,谓之不仁。既是承伯父这等疼爱侄女,侄女倒要撒个娇儿,还有句不知进退的话要说。伯父你若依得我,我何玉凤死心塌地的跟了你去。" 这位姑娘,也成累赘咧!这要按俗语说,- 这可就叫作难掇弄。却也莫怪她难掇弄,一个女孩儿家,千金之体,一句话就说跟人走了,自然也得自己踮个地步,留个身分。安老爷听她还有话说,便问道:" 姑娘,你更有何说?" 她道:" 我此番扶了母亲灵柩,随伯父进京,我往日那些行径都用不着;从此刻起,便当立地回头,变作两个人,守着那闺门女子的道理才是。第一,上路之后,我只守了母亲的灵,除了内眷,不见一个外人。" 安老爷道:" 这是一,第二呢?" 她又道:" 第二,到家之后,死者入土为安,只要三五亩地,早些合葬了我父母便罢,伯父切不可过于糜费,我家殁化生存,才过得去。" 安老爷又问:" 第三呢?" 她道:" 第三,却要伯父给我挨近父母坟茔,找一座小小的庙儿,只要容下一席蒲团之地。我也不是削发出家,我也不为舍身修道,只为一生守着我父母的魂灵儿,庐墓终身。这便是我何玉凤的安身立命了。" 只听这个,姑娘心眼儿使得重不重,脚步儿站得牢不牢?这若依了那褚大娘子昨日笔谈的那句什么不如此如此的话,再加上邓九公大开辕门的一说,管都费了许多的精神命脉,说《列国》似的说了一天。这句话里,有个反脸不回京的行市,果然又不出安老爷所料。
  安老爷真是从来说的,有八卦相生,就有五行相克;有个支巫祈,便有个神禹的金钻;有个九子魔母,便有个如来佛的
  宝钵;有个孙悟空,便有个唐三藏的紧箍儿咒。你看他真会作,只见他听了这话,把脸一沉道:" 姑娘这话,我和你口说无凭。" 说着,便要了一盏洁净清茶,走到何夫人灵前,打了一躬,把那茶奠了半盏,说道:" 老弟,老弟妇,你二位神灵不远,方才我安某这片心,和侄女的这番话,你二位都该听见。
  我安某若有一句作不到哪,犹如此水!" 说着,把那半盏残茶泼在当地,便算立了个誓。何玉凤姑娘见安老爷这样的至诚,这才走过来说道:" 蒙伯父这样的体谅成全,伯父请上,受侄女一拜。" 安老爷倒撑不住泪流满面。邓、褚父女翁婿,并些帮忙的村婆儿、村姑儿,在旁看了姑娘和安老爷这番恩义,也无不伤心。才要张罗着让座让茶,早见那姑娘三步两步扑了那口灵去,叫声:" 母亲,你可曾听见?如今是又好了,原来他也不是什么尹先生,也不好称他什么安官长,竟是我家三代深交,有恩有义的那一位异姓伯父。他如今要带了女儿,扶了你的灵柩回京,还要把你同父亲双双合葬,你道可好?你听了欢喜不欢喜?你心里乐不乐?啊呀!母亲!啊呀!母亲!你二位老人家,怎的尽着你女儿这等叫,答应都不答应一声儿呀!" 说完了拍着那棺材,捶胸跺足,放声大哭。这场哭,真哭得那铁佛伤心,石人落泪;风凄雨惨,鹤唳猿啼;便是那树上的鸟儿,也忒楞楞展翅高飞;路上的行人,也急煎煎闻声远避。这场哭,大约要算这位姑娘从她父亲死后,直到如今,憋了许多年的第一副热泪。这正是:伤心有泪不轻弹,知还不是伤心处。
  后事如何?下回书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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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回 何玉凤毁妆全孝道 安龙媒持服报恩情
  这回书紧接上回,表的是何玉凤姑娘,自从她父母先后亡故,直到今日,才表明她那片伤心,发泄她那腔怨气,抱了她母亲那口棺材,哭个不住。邓九公见她哭得痛切,便叫女儿褚大娘子上前劝解。褚大娘子道:" 倒莫忙,她这肚子委屈,也得叫她痛痛的哭一场;不然,憋出个甚么病儿痛儿的来,倒不好。" 说着,便叫人取些热汤水,又叫拧个热手巾来,方才慢慢过去劝着。劝了良久,那姑娘才止住哭声,大家围着,都让她先坐下歇歇。只见她且不归座,开口便问着褚大娘子道:" 姐姐,你前日给我作的那件孝衣,可还在手下?" 褚大娘子道:" 那天因为你执意不穿,立逼着我拿回去,我就带回去了。今日我连这东西,和你的素衣裳,以至铺盖鞋脚,我都带来了。不然,你瞧我来的时候,怎么用带那样一个大包袱来呢?" 说着,便一手拉了她到里间去。何玉凤这才毁却残妆,换上孝服。原来汉军人家的服制甚重,多与汉礼相同,除了衣裙,甚至鞋脚,都用一色白的。那姑娘穿了这一身缟素出来,越发显得如闲云野鹤一般,有个飘然出世光景。褚大娘子又叫人给她在地下铺了一领席,垫上孝褥子,她才在灵右守起制来。邓九公此时,是把一肚子的话,都倒出来了,也没有甚么可为难的了,觉得有点子泛上饿来了,便向他女儿道:" 姑奶奶,咱们可得弄点甚么儿吃才好呢?你看你二叔和妹妹,进门儿就说起,直说到这时候,这天待好晌午到咧!管保也该饿了。" 褚大娘子道:" 这些事等不到老爷子操心,连吃的和你老人家的酒,我临来时候,都打点妥当了,叫他们随后挑了来;这时候敢怕早送来了,在外头收拾着呢!甚么时候吃。甚么时候现成。" 邓九公听了,便催着搀姑娘给些东西吃。岂知这位姑娘,平日虽吃上看破些儿,到了今日,心静身安,又经了安老爷这番琢磨点化,霎时把一条冰冷的肠子,冱了个滚热,心里的事情都来了,那里还顾得吃下,只在那里默坐,把心事一条条的理论起来:第一条,早就想起她那义妹张金凤,又急切要见见这位伯母安太太,是怎样一个性情,怎么一个行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