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作者:文康    更新:2021-11-24 04:03
  县官听了,打轿进门,下轿一看,心里纳闷说:" 这可罢了我了,这一个和尚的脑袋,好端端的在腔儿上;那个脑袋可是那里来的呢?" 旁边一个捕快班头跪倒回话说:" 回太老爷的话,这得拿凶手。" 县官问道:" 凶手是谁?" 众人一齐说道:" 在庙里搜一搜,就知道了。" 县官说:" 那么着,咱们就撞哇。" 众人答应一声,便顺着那带灰棚搜去。搜到南头那间,见关着扇门,大家趴着窗户瞧了瞧,早瞧见草堆边露着两只脚,说:" 得了,尸身有了。" 连忙踹门进去一看,又是两个尸身,肝花五脏,都被人掏了去了!却都有脑袋不算外,脑袋上还带着条辫子。大家又来禀过县官。
  县官说:" 这事更糟了,怎么和尚脑袋上会长出辫子来呢?这不是野岔儿吗?" 当下乱了一阵,使出了马圈门,从大殿配殿一路查去,只见都是些破落空房。
  一直乱着查到东院,进了角门,将转过拐角墙一看,但见院子里横七竖八,躺着一地和尚。也有脑袋的,也有没脑袋的,也有囫囵的,也有两截儿的,里头还有没脸的,却是个妇人。众人发声喊说:" 了不得了!" 把个县官吓得目瞪口呆,脸上青黄不定,疝气也吓回去了,口中只说:" 这是为什么事?" 那马步快手,一个个乱着,腰间抽出铁尺,便去把住正房厨房院门,要想拿人。内中又有几个壮着胆子,闯将进去,屋外屋里,甚至地窨子里,搜了个遍,那有个凶手的影儿?
  乱了一阵,大家只得请县官进屋里坐下。
  再说这位县官一进门,就看见正面墙上,写着碗口来大的两行字。看了看,倒有一大半字不认得,只得叫过个书办来念了一遍,他听了听,也猜不透怎么个意思。为难了一会,说:" 有了,好在咱们带着仵作呢,且相验相验就明白了。" 只见那书办使了个眼色,暗暗的和他摇手。
  原来这书办,是本衙门刑房的一堂案的老吏,平日无论有什么疑难大事,到他手里,没有完不了的案;这案里头也没有作不出来的弊。当下县官见他如此,便回避了众人,问他道:" 方才我要叫仵作相验,你却摇手,这是怎么个意思?" 那书办道:" 这一案断乎办不得。律上杀死一家之人命,拿不着凶手,本官就是偌大处分;如今倒闹了十几条命,倘然办出去,一时拿不着人,太老爷的前程,如何保住?" 县官道:" 呸!你这么个人,难道连个'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也不知道吗?咱们只要多派几个人儿,再重重的悬上赏,还有个拿不住人的?" 书办摇着头说道:" 太老爷要拿这个人,只怕比海底捞针还难。据书办的风闻,这起子和尚,平日本就不是善男信女;至于这个杀人的,看起来,也不是图财害命,也不是挟仇故杀,竟是一个奇才异能之辈,路见不平作出来的。" 县官道:" 这你又从那里瞧出来的?" 书办说:" 太老爷只看他这两行字,就知道了。头两句说:' 贪嗔痴爱四重关,这阇梨重重都犯'.这分明是这班和尚,平日劫人钱财,占人妇女,害人性命,伤天害理,无所不为。底下八句道:' 他杀人污佛地,我仗剑下云端,铲恶锄奸。' 这几句,分明说他路见不平,替民除害,劈空而来,如同从云端里下来的一般,把这起子和尚屠了。末了一句道:"'觅我时,和你云中相见。' 这个' 你' 字是谁?他分明指的是太老爷的骂,见得他虽然在地方上杀了许多人,却不是畏罪而逃。你们要来找,我就在云中等着见你们。看这光景,就近太老爷悬千金的赏,靠我们衙门这班捕役,怎么能够到云端里拿人去?况且,看这几句的口气,这人的胆量智谋,也就非同小可;就便见了他,又如何敢动呢?那个时候,怎么结这个案?所以书办以为这个案办不得。" 县官道:" 照你这样说起来,这一案敢只算糟透了膛了。你还有个什么透鲜的主意没有?" 书办道:" 据书办的主意,这一堆尸身,只好拣出三个来,一个是那胖大和尚,一个是那带发头陀,那一个就是没脸的妇人。请太老爷吩咐地保,递上一张报单,就报说本庙僧人,窝留妇女,彼此妒奸,那头陀一时气忿,把妇人用刀砍死,胖大和尚见砍了妇人,两下争竟,用棍将头陀额门打伤,致命气绝;他自己畏罪,情急自戕。这等一办,把太老爷失察一家杀死三命的处分,也躲开了,凶手也不用拿了。其余的尸身,讲不起费些事刨个坑儿,把他们一埋。眼前都是太老爷的牙爪,谁敢不遵?便是那地保,他地面上消弥了这等一个大案,也省得许多的拖累花消,还有什么不愿意?再把庙里一应的细软粗重,分散给众人作了赏号,只怕大家还乐而为之。请太爷的示,书办这主意如何?" 把个胡县官乐得满脸赔笑说:" 先生到底是你,我本是字儿也没你的深,主意也没你的巧妙,咱们就是这等办了。" 书办道:" 太老爷还得吩咐班头儿一句。" 说着,把那班头叫来。
  官吏二人,言三语四,又告诉了他一遍。班头想了想说:" 也只得如此,小的们遵太老爷的吩咐,就去办去,只是一时那里有这许多铁锹铲头,刨那坑去?" 低头为难了一会,忽然说:" 有了,小的方才到厨房院里,见那里有口干井,如今把井面石撬起来,把这些个无用的死和尚,都撺下去。庙里有的是砖头瓦块粪草炉灰,盖好了,照旧把井面石压上,索性把井口塞了。吩咐地保找两个泥水匠,在井面上给砌起一座塔来,算个和尚坟。这场功德就完了。" 县官听了,把手一拍,说:" 这主意更高。少时批赏,你们俩该头份儿。" 二人先谢了出来,暗暗的告知众人。大家听了,一来是本官作主;二则又得若干东西,就不分书吏班头,散役仵作,甚至连跟班轿夫,大家动起手来,直闹了大半日,才弄停妥。
  留下地保一面庙外找人,掩埋那两个和尚、一个妇人的尸身;一面找泥水匠砌塔;一面袖递报单。诸事料理完毕。大家趁此胡掳了些细软东西;只剩了四个张口货的驮驴没人要,便入了太老爷的官马号。县官便打道回衙,据地保那张报单,五路通详上去。奉到宪批,
  批了" 如详办理" 四个大字,把一桩惊风骇浪的大案,办得来云过天空。那地保另找了两个老实和尚,在庙募化焚修。不上几年,倒把那座能仁寺募化成重修庙宇,再塑金身。读者,你道十三妹这两行字儿,有多大神通!
  安公子一行人,别了十三妹迤逦行来,张老路上向安公子道:" 姑爷,咱们今儿走半站罢,大家都得歇歇了。" 安公子正在那里心中盘算,想着:" 十三妹此去,不知果然可去给我找那块砚台;她这张弹弓,不知果然可能照她说的那等中用。
  倘然两件事都无着实,如何是好?" 心中万绪千头,在牲口上闷闷不语。忽听得张老和他说话,便答道:" 正是如此。" 说话间,又走了一程,只见前面有几座客店,就拣了一座干净店面住下。大家忙着搬行李,洗脸吃饭。一时诸事完毕,张老陪了安公子在一间,她母女二人另在一间住下。张老婆儿便催张金凤道:" 姑娘,咱们早些儿睡罢,昨儿闹了一夜了。" 张姑娘道:" 咱们娘儿两个车上睡了一道儿了,你老人家这时候又困了?天还大亮的,那里就讲到睡觉了呢?咱们还有许多事没作呢。" 张老婆儿道:" 还有甚事呀!" 张姑娘道:" 你老人家知道呀,不要尽只呕人来了。" 张老婆儿道:" 可罢了我了,甚事儿呢?哦!你要溺尿啊,你那马桶早给你拿进来咧!" 她女儿急了道:" 哟!谁倒是只要撒溺呢?" 张老婆儿道:" 这可闷杀我了,你说罢。" 张姑娘这才低着头,红着脸,说道:" 你老人家,瞧他身上的那钮攀子都撕掉了;那条裤子,湿漉漉的塌在身上,叫人怎么受呢?" 一句话,提醒了那老婆儿,说:" 可是的了。你等我告诉他换下来,我拿咱那个木盆给他把那个溺裤洗干净了;你给他把那钮攀子钉上。" 说着,往外就走。张姑娘连忙叫住道:" 妈,你老人家先回来。" 那老婆儿道:" 还有什么呀?" 张姑娘道:" 没什么了,你老人家可不要说我说的。" 那老婆儿一面答应,一面走到那屋里,把前番话向安公子说了。这安公子才作了一天的女婿,又遇见这等一个不善词令的丈母娘,脸上有些下不来,说:" 我换上了钮攀儿,将就着罢。" 说了两次,那丈母娘可憋不住了,说:" 姑爷,你换下来,给我快拿去罢!不的时候,姑娘她也是着急。" 张老又在旁边撺掇。安公子才打发开丈母娘,换下那条晒干了的溺裤子,连衣服一并着张老送了过去。张金凤见她母亲在那里忙着洗裤子,只得自己把那衣裳的钮攀子,一个个的钉好了。她母女直等把那洗的裤子收拾停妥,送了过去,娘儿两个才睡。
  读者,这桩事却不可看作张姑娘不识羞,张老婆儿不辞劳。
  要知女婿有半子之亲,夫妻为人伦之始,有了这样天性,才有这样人情。不然,一个根儿里想不到一个根儿里不耐烦,你叫她从那一头儿羞,那一头儿劳?
  这却与那等女儿娇得惯、老儿臊得惯的大不相同。
  张老一心记挂着十三妹嘱咐的,明日过芒牛山倒要早走的这句话。那天才交四更,便爬起来喂牲口装车,并催着大家起来收拾动身。又嘱咐安公子道:" 姑爷你可记着十三妹姑娘的话,到跟前千万莫要怕得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