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作者:文康    更新:2021-11-24 04:03
  读者!你道她为何在桌子底下寻找起来?
  原来外间穷山僻壤,有等惯劫客商的黑店和不守清规的庙宇,多有在那卧床后边、供桌底下设着地窖子,或是安着地道;往往遇着孤身客人,半夜出来劫他的资财,不就害人性命!甚至关藏妇女在内。外省的地平,又多是用木板铺的,上面严丝合缝盖上,轻易看不出来。这些勾当,大约一桩也瞒不过这女子。就便这能仁寺庙里的和尚,平日怎的不公不法,她也略知;只是与自己无关,不值得管这闲事,及至方才和那个瘦子秃子两个和尚交手,听了段不三不四的,早料定这庙中除了劫财害命,定还有些伤天害理的勾当作出来,因急切要救安公子,且不能兼顾到此。如今听了那个老头儿的一番话,早又动了她一个侠烈心肠,定要寻出那母女二人的所在,看是个甚么情由。满屋里寻了一会,不见个踪迹,急得怒气填胸说道:" 今日就上天人地,一定要寻着她才罢。" 说着,满屋里端相一会。看看北面那一槽隔断,安的有些古怪,进了那小门一看,只见并无一物,止一条黑夹道子,从那间柴炭房北墙后面,直通到两间厨房的西北墙角那个门去;从那门缝里,便看得见厨房灯光,也不象有甚么原故。折身回来再找,只见那屋里放着的两个平顶柜,北边一顶搭着锁,南边一顶柜门虚掩;顺手开了那柜门,见里面搁着一顶旧僧帽和些茶碗茶盘,随手动用的东西,一层尘土,象是不大开的' 光景。看完又到北边那顶柜子跟前,把锁头开开一看,心中大喜,说:" 在这里了。" 原来这项柜子里面,中腰不安抽屉,下面也没榻板;后面的背板,一扇到底,抹得油光水滑,象是常有人出入的样子。
  那柜门一开,早听得隔着背板,一个人说道:" 我劝你的不是好话?张口就讲骂,动手就讲打,等大师傅回来,你瞧我给你告诉不给你告诉?告诉了,这里要你的小命儿,不要嘴凶狠。" 又一个道:" 那怕你这禽兽告诉!我此时视死如归,那个还要这性命? "又听得一个苍老声音说道:" 事情到了这里,我们还是好生求他,别价破口。" 这女子听了,那里还按纳得住,一面把那把刀掖在背后,一面伸手就把那柜子背板一拍,拍得连声响。只这一拍,听得里面哗啷哗啷的一阵铃铛响,就有个人接声儿说:" 来了。" 又听他一面走着,一面嘟嚷道:" 我告诉你,大师傅可是回来了。我看你可再强嘴! "外面听了,连连的又拍了两下,又听得里面说:" 来了。你老人家别忙啊!
  这个夹道子,还带是漆黑,还得一步儿一步儿的慢慢儿的上啊!" 说着,那声音便到了跟前,接着听得扯得那关门的锁练子响,又一阵铃声,那扇背板便从里边吱喽开了。那女子对面一看,门里闪出一个中年妇人。只见她打半截子黑炭黑也似价的鬓角子,擦一层石灰墙也似价的粉脸,点一张猪血盆也似价的嘴唇;一双肉胞眼,两道扫帚眉,鼻孔朝天,包牙外露;戴一头黄灿灿块的簪子,穿一件元青扣绉的衣裳,卷着大宽的桃红袖子,妖气妖声,怪模怪样的问了那女子一声,说:" 我只当是我们大师父呢!你是谁呀?" 说着,就要关那门。那女子探身子轻轻的用指头把门点住。那妇人说:" 你只不叫关门,你到底说明白了,你是谁呀?" 那女子道:" 你怎的连我也不认得了,我就是我么! "那妇人道: "可一个怎么你是你呢? "女子道:" 你不叫我是我,难道叫我也是你不成? "妇人道:!" 我不懂得你这绕口令儿啊!你只说你作甚么来的,谁叫你来的。你怎么就知道有这个门儿? "那女子原是个聪明绝顶的,她就借着那妇人方才的话音儿,说道:" 我是你们大师父请我来的,你不容我进去,我就走。" 妇人道:"我们大师父请你来的,请你来作甚么? "女子道:" 请我来帮着你劝她呀! "那妇人听了,这才咧着那大薄片子嘴笑道:" 你瞧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咧!那么着请屋里坐。" 她这才把门开开。女子道:" 你先走。" 只见她一面先走,口里说道:" 你瞧大师父可又找了个人儿劝你来了。人家可比我漂亮,我看你还不答应? "女子让她走后,一脚跨进门去。只见里面原来是个夹墙地窖子。
  那门里一条夹道,约莫有二尺来宽,从北头砌就楼梯一般一层层的台阶下去。
  靠西一带砖墙,靠东一层隔断板子,中间方窗,南头有个小门,从门里直透出灯光来。女子看了,先把那扇背板门摘下来,立在旁边,才一步步的下台阶来。
  走到台阶尽处,进了那个小门,一眼就看见个十七八岁的女子在里面。她那形容,和自己生得一模一样,好象照着了镜子一般,不觉心里暗惊道:" 奇怪!都道是' 人心不相,各如其面' 怎生有这等相象的? "定了一定,把那地窨子里周围一看。下面一样的方砖墁地,上面横着一尺来见方的很大木头;大木上搪着一块一块的石板,料想着石板上,便是那间堆柴炭的屋子。四周一看,西面板壁门窗,南北东三面却是砖墙,西北角留个进风出气的气眼。屋里正北安一张大床,床东头杌上摆着三四个箱子,床西脚底下挂着个帘儿;靠西壁又是一张独睡床,靠东墙南首一架衣裳隔子,北首一桌两杌,靠南墙一张春凳。那女子便坐在那条凳上,旁边坐着个老婆儿,想是她的母亲。那老婆儿也是个村庄打扮;那女孩儿穿一件旧月白宫绸夹袄,系一条青串绸夹裙,头上略略的有些钗环,下面被裙儿盖着,看不出那脚的大小。但见她虽则随常装束,却是红颜缘鬓,俏丽动人;虽是乡间女儿,露着慧性灵心,温柔不俗。只是哭得粉光惨淡,鬓影蓬松,低头坐在那里垂泪,看着好生令人不忍!
  这穿红的女子看罢,走到她跟前,平平的道了一个万福,说道:" 这位姑娘,一个女孩儿人家,既把身子落在这等地方,自然要商量个长法儿。事缓则圆,你且住啼哭,休得叫骂!……" 这句话还未曾说完,只见那穿月白的女子站起身来,恶狠狠的向她面上啐了一口道, "呀呸!放屁!这是甚么所在,甚的勾当,还有何商量?你怎么叫我不要啼哭叫骂,我看你也是人家一个女孩儿,你难道就能甘心忍受不成?你快快给我闭了那张口。再要多言,可莫怨我女孩儿家粗鲁。" 那老婆儿忙拦道:" 儿啊!不要这样。这位姑娘说的是好话。" 那女子又厉声道:
  " 甚么好话!她不过与强盗通同一气。我倒可惜她这等一个好模样,作这等的无耻不堪的行径,可不辱没了' 女孩儿' 三个字! "读者!这《儿女英雄》恸已演到第七回了。这位穿红的姑娘的谈锋、本领、性格儿,众位也都领教过了,大约她自出娘胎不曾屈过心,服过气,如今被这穿月白的女子这等辱骂,有个不翻脸的么?谁知儿女英雄作事,毕竟不同!她见了这穿月白的女子这等的贞烈,心里越加敬爱,说:" 这才不枉长得和我一个模样儿呢! "随即向后退了一步,把脸上的唾沫星子擦了擦,笑着叹了一声,道: "姑娘!你受这等的委屈,自然该急怒交加,我不怪你。只是我要请教,难道你这等啼哭叫骂会子就没事了不成?你再想想。" 穿月白的女子道:" 还想些甚么?我不过是个死! "穿红的女子听了,笑道:" 蝼蚁尚且贪生,怎么轻轻儿的就说个' 死' 字?" 穿月白的女子道:"我不象你这等怕死贪生,甘心卑污苟贱给那恶僧支使,亏你还有脸说来劝我! "那个讨厌的女人见她一句一骂,看不过了,拿着根潮烟袋,指着那穿月白的女子,说道:" 格格儿,你可别拿着和我的那一铳子性儿和人家闹。你瞧瞧人家脊梁上,可掖着把大刀呢!" 那穿月白的女子道:" 那怕她一把刀,就是剑树刀山我也不怕! "穿红的女子正要打起无限的低情屈意,安慰那穿月白的女子,又被这讨厌的妇人一岔,她便回头喝道:" 这又与你何干?要你来多嘴! "那妇人道:" 一个人鼻子底下长着嘴,谁还管着谁不准说话吗? "穿红的女子道:" 就是我管着你不准说话。" 说着,就回手摸身后那把刀。那妇人见这样子,便有些害怕,一扭头道:" 不说就不说,你打量我爱说话呢?我留着话还打点阎王爷呢! "那女子才转身来向着那老婆儿道:" 老人家!我看你这令嫒姑娘一团的烈性,万种的伤心,此时就有甚么样的话,大约也和她说不进去。老人家,你问她一声,我们且离了这个地方,面见见天光,可好不好?" 老婆儿听了,向她女儿道:" 听见了?儿啊!这位姑娘敢情是好意。" 那穿月白的女子道:" 甚么地方我不敢去,就走,看她又把我怎的!" 说着,站起来就走。那个妇人见了扯住她道:" 你站住!人家大师傅叫我在这儿劝你,可没说准你出这个门儿,你那儿走哇?守着钱粮儿过去,你又走哪? "那穿红的女子听了,拔下那把刀来,用刀背把她的胳膊一拦,向那母女二人道:" 你娘儿两个只顾走。" 那母女见了也有些害怕,只得就走。那穿红的女子用刀指着那妇人道:" 你也出去。" 那妇人道:" 又要我作甚么着? "口里只顾说,她却连忙拿了她的烟袋、潮烟、火纸,跟了出来。。
  那穿红的女子也随即拿了灯紧跟着出了那地窨子门。她恐怕那妇人到西间去看见安公子,又得费一番唇舌,便站在当门,让她母女二人在那张木床上坐下,说道:" 姑娘少坐,等我请个人来给你见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