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作者:时未寒    更新:2021-11-24 03:57
  六色春秋以死相劝,若是林中人默不作声,何其狂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他却故意发出大笑,颇有挑衅之意,凌霄公子又怎能咽下这口恶气?
  夕阳红长叹一声:“何公子……”
  何其狂抬手止住夕阳红的话:“我今日有事来此,也不想多生事端。如果此人与我无关,我保证决不会泄露你们的秘密。诸位若是信我,便请起身让路。”
  六色春秋无奈,夕阳红道:“何公子一言九鼎,晚辈当然信得过你……”他话音未落,六色春秋中唯一的女弟子花浅粉抢先道:“不行,我决不会让别人看到师父……”她说到一半,蓦然住口,似是自知失言。
  何其狂何等精明,微微一怔。听花浅粉的意思,林中人难道就是泼墨王本人?当下决定更是要查他个水落石出,沉声傲然道:“我若要见此人,天下有几人能挡得住?念你们一片诚心,这才留些余地,难道真要迫我动手么?”
  夕阳红长叹一声:“我等自知无法阻拦何公子,但请何公子发下重誓,今日所见决不泄露给第二个人知道。”又朝小弦苦笑一声,“这位想必就是许少侠吧,也请你一并立下誓言。”
  何其狂丝毫不为其所动,依旧故我:“何某做事从不自缚手脚,你等出手拦我也罢,自尽也罢,都不放在我心上。不过如果林中之人与我并无关系,我也不会行长舌妇人的行径。”说罢,拉着小弦大步入林。
  面对骄狂如凌霄公子,六色春秋亦毫无办法,只好随他入林,面上皆是一份难言的痛苦。
  ※※※
  入得林中,何其狂与小弦齐齐一怔。
  枯林中有一片数尺阔的空地,一个白衣人散发赤足,盘膝而坐,面前放了一副画板。他左手支头,右手提着画笔,呆呆地仰望天空,似乎是遇到什么疑难处,正在沉思应该如何提笔。在他周围,几乎每一棵树木上都贴满了画卷,有些画卷已被撕得四分五裂,勉强用胶纸贴住。
  何其狂吸一口气:“薛兄,你搞什么鬼?”原来这个悠然作画之人,竟然就是八方名动中排名第二的泼墨王薛风楚。只不过此刻他散发披肩,容颜憔悴,不但一袭白衫上到处是斑斑点点的墨汁,脸上亦沾染了不少墨迹,哪还有半分“二流风度”的样子?
  泼墨王对何其狂的问话浑如不觉,似是呆望天空,蓦然一跃而起,手中画笔在画板上纵横翻飞,不多时已出现一个女子的身形轮廓。
  但见画中女子赤足伫立,穿着中原极难见到的短衣短裙,裙下露出半截小腿。左足点地,右足提及膝前,足尖指甲上各有一点嫣红,五趾紧并,仿佛正欲踢出;衣短不遮腰腹,一条柔软的流苏缠在腰间,舞动中隐约可见细软的腰肢;短衣上却接有长长的两条水云长袖,凌空飞射而出,分搭在两株大树的枝丫上,看起来就似是被那长长的云袖绑缚在两棵树间一般;而随着长袖展至尽头,半掩的衣衫中露出若隐若现的半月香肩,极尽诱惑……
  泼墨王果不愧是“一流画技”,不但将女子翩然起舞的风姿尽现无余,浑圆结实的腿肌更是充满了力感,半遮半掩的香肩中那一弧柔美的曲线看得人心跳欲停。饶是何其狂有过纵情声色、流连欢场的经历,乍见画中这集娇弱与英烈于一体的女子,亦是觉得怦然心动。
  泼墨王飞速画完女子的肢体后,又在女子的面庞上画下一双弯眉与一对凤眼。下笔速度越来越慢,好不容易勾勒出鼻子的轮廓,忽停笔不前,又恢复到刚才呆立的模样,脸上神情阴晴不定,仿佛难以下笔描摹女子的相貌。看得小弦与何其狂心痒难熬,百般猜想这样舞若天仙的女子,会有何等令人惊艳的容颜?
  周围树上所贴的画卷,也尽都是这位女子起舞的情形,姿态各异,身材窈窕聘婷,舞姿风华绝代。或飞袖迎风、或自怜自艾、或如摇花摆柳、或似溺水浮萍,不一而足。然而每一幅画皆半途而止,全没有那女子的完整相貌,大多只有眉眼。唯一一幅可窥全貌的,就是那张被撕成碎片后勉强粘连起来的画卷,亦难看出究竟。何况既然撕毁,想必与原人相距甚远,作不得数。
  泼墨王呆望良久,脸色渐渐沮丧。忽然一声大叫,双手抱头,口中发出“呜呜”的哀鸣之声,似乎在叹息自己不能画出那女子的神韵,双目竟然流下泪来,喃喃自问:“我不行?我真的不行么?”
  泼墨王目光茫然,渐呈迷乱之色,又一跃而起,来到一株大树前,怔怔望着贴在树上的画卷,搔首弄姿,竟模仿起画中女子的舞姿来。
  泼墨王年近五十,却依然是面白若玉,丰神俊朗,不然也不会有“二流风度”之称。然而此刻模仿之态却让人哭笑不得:几缕长须沾着一团团墨迹,胡乱缠在脖颈间,还把长袍翻起,露出保养得很好的小腿,足趾上竟也照那女子之样点起朱砂,再紧紧腰身,手上摆出兰花状,浑如当自己亦是千古红颜,正对镜自怜,实是令人作呕。
  何其狂与小弦瞧得目瞪口呆。他们从林青口中知道泼墨王心计深沉,口蜜腹剑,外表虽然儒雅,内心却十分卑劣;当年为追求骆清幽无所不用其极,被严词拒绝后又暗中散布流言蜚语,毁坏骆清幽的名声。原是颇鄙视此君,想不到他固然画技超凡脱俗,竟然还痴狂至此。
  何其狂与小弦满脸惊讶,六色春秋面上则皆是悲愤沉痛之色。八个人都静静着着泼墨王,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泼墨王忽发出几声大笑,好像又突生灵感,来到画板前,先将前一幅未完成的画作取下,细心贴在一株大树上,又拿出一张空白画纸,重新提笔绘画:这次的主角依然是那女子,却又换了一种舞姿。
  ——那女子抬头昂首,拧腰扭臀,左手平伸,右手放于胸前,一根葱葱玉玉指轻点胸口,似西子捧心,又仿佛在对情人低诉衷肠……这个舞姿本来颇有挑逗之意,但在泼墨王的笔下,却毫无半点情色的意味。而是令人生出对那女子的疼惜之意,恨不能上前将她柔弱的身体抱于怀中,替她抚平凄苦的愁思。
  然而等画到那女子的面目时,泼墨王再度滞笔。呆愣半晌,捶胸顿足,悔恨不已,忽脸现怒色,飞起一脚踢向画板,脚至中途又蓦然疾停,好像生怕踢伤那画中女子。这一下停得万分突然,连小弦这不通武功之人都听到一声因骨骼逆力发出的脆响。
  泼墨王神情懊悔,上前手抚画板,口中喃喃道:“是我不好,可吓坏了你么?”看样子竟把画中女子当成了活人,而他的手指虽似是抚摸画中女子的衣衫,却始终没有接触到画板,生怕唐突佳人……
  事到如今,何其狂与小弦都已知道:泼墨王薛风楚并不是因画痴迷,而是真正的失心疯了。而六色春秋在林外强行阻止,也正是不愿意让他们看到泼墨王这般不堪入目的模样。
  何其狂淡淡发问:“薛兄这般画了多久了?”
  夕阳红黯然一叹:“那一日师父突然外出不归,几日不回絮雪楼,幸好我门中有一种特殊的跟踪之法,才在这里找到他。当时他只在泥地上以树枝作画不休。我们欲要接他回京,他却勃然大怒,不容人近身。我看师父这个模样,心想莫非是被敌人所害,而他所画之人极有可能与此有关。便令师弟去絮雪楼中取来纸笔,谁知师父就此不眠不休地画了下去,而且决不让我们动他的画,实在饥渴难忍,方才胡乱吃些食物。我们六弟子就只好在此照顾师父,算来已有一个多月了。幸好此处少有人至,直到今日才被何公子发现这个秘密。唉。这个女子到底是谁?”说到最后一句,夕阳红嘶哑的声音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愤怒。
  “一个多月?”小弦看着形容憔悴的泼墨王,虽是一向反感此人,心中也不禁涌起同情。随即他恍然大悟,怪不得清秋院之会上只听说泼墨王抱病不出,当时还以为他愧见林青,想不到竟是这个原因。
  何其狂所想却不似小弦那么简单,沉声问道:“当日薛兄因何事外出?可是去见什么人?”
  六色春秋一齐摇头,显然不知泼墨王外出的目的。何其狂又问道:”这应该是清秋院大会之前的事情,可记得具体是哪一日么?”
  夕阳红道:“我记得很清楚,师父接到宫先生的请柬时十分高兴,那几日都在准备赴宴。可就在大会前第六日突然外出……”
  何其狂眼中一亮:“那么你们找到薛兄是什么时候,可是在清秋院大会之前吗?”
  夕阳红摇头道:“家师向来行踪不定,我们做弟子的并不敢多问。所以本以为家师无论有何事耽搁,必也会在清秋院聚会前赶回来。谁知他一直不现身,我们觉出不对,方才出来找寻。找到他时已是清秋院之会后第三日了。若是从他外出那日就已遭到毒手,算来那时他已在这林中呆了近十日了……”
  他说到这里,望一眼依旧呆怔的泼墨王,摇头叹息。其余几人更是眼眶发红,花浅粉则落下泪来。看来六色春秋对泼墨王皆是情深义重,这些日子照顾神志不清的泼墨王都极是辛苦。
  何其狂紧皱眉头,缓缓道:“那么当薛兄外出时,你们并不能确定他不能及时赶回京师赴约?既然如此,又是谁的主意对外宣称薛兄抱病?”
  夕阳红回忆道:“清秋院大会前两日,宫先生来访絮雪楼,我就对他说及家师外出之事。宫先生便提议,若是会期到时家师依然未归,不妨托病不赴,免得引起京师各派的猜疑。我那时亦有些担心家师发生意外,心绪大乱下也没有什么主意,便依从了宫先生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