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作者:清静    更新:2021-11-24 03:56
  瞪着眼,看着无物蔽体的手臂,以及拿着破布干笑的少年,虚夜梵笑得易常和蔼可亲,柔声道:“好极了,真是非常好极了,我一定会好好收留你的。”
  随着他的话落,天空中的雷鸣竟静止了,不久,云层也渐渐散去。就与出现时一样突然,天气又变回睛空万里。
  少年听着虚夜梵温柔的声音,却觉得全身汗毛都直立了,干笑着,他道:“算了,你就当作没这么一回事,也忘了有我这个人吧。”说着,便脚底抹油,想溜了。
  一只大手伸过来,以少年那灵动的身形,竟也无法避过,自衣领处被人提起。少年挣扎着叫道:“是谁,这么大胆敢捉本……本大爷……”话未落,却见到另一张笑地温柔动人的脸出现在面前,柔声道:“小鬼,你主子的话,你没听到吗?快谢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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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已晚,一行三人,打点妥当,便寻了居处住下。只是少年坚决不肯洗去身上的脏污,又不肯说出名字,孤与虚夜梵便叫他泥巴。他虽不断抗议,不过在少数服从多数下,抗议无效。
  据泥巴夹七缠八地诉说了半天,两人只听懂了泥巴哥哥离家出走去找人,泥巴跟在后面也出门,可是跟丢了哥哥,就自己去找人。结果被看门人发现了,要追他回家。不过只要有人答应收留他,就不算偷跑出门,看门人就不会追他回家。
  泥巴越说越乱,前言不搭后语,到后来,连他自己都弄乱了,不知到底在讲什么。另两人更不用说。但虚夜梵看出泥巴的确是在讲真话,正是因为在讲真话才讲的这么辛苦。他似有许多难言之隐,每讲几句就会打断从头再讲,又拼命解释想让两人明白。见他这么苦恼,虚夜梵唯有长叹一声,拜托他别再说了。
  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泥巴黑白分明的大眼闪过一丝内疚。自告奋勇地要帮二人煮晚餐。
  虚夜梵的恶梦也由此而展开。
  虽戴着斗笠,看不清面色,但光靠猜就能想象虚夜梵此时的神情了。
  垂着头,大气也不敢喘一声的泥巴偷瞄着虚夜梵从左踱到右,哼一声,再从右踱到左,来来去去已不知走上多少遍了,实在很想告诉他自己的眼已快花了,但度量片刻,还是放弃了这个火上加油的想法。眼巴巴地跟着他继续让眼珠运动运动。
  虚夜梵实在没想到自己也有失策的一天。本来收留泥巴是有自己的思量,但也有一部分是想要报复他。可是现在到底是谁报复谁呢?他怎么会让自己陷入这样的局面呢?
  煮饭时为了打老鼠而把屋子烧了,洗衣时打水却把自己掉进水井里,缝补衣物却将袖子都缝起了,清洗地板却造成屋内水灾三天都干不了。而经他擦拭过的家具全都摇摇欲坠,碰不得也。买个菜也能被当成小偷。遇上小偷却错打了捕头……种种劣迹,惨不忍睹。他还真是个全能佣人,全部无能的佣人。
  第一次是虚夜梵安慰泥巴,第二次是孤,第三次,第四次……到了现在,倒需要泥巴反过来安慰孤与夜梵了。免得他们气疯那他就失去依靠了。
  叹口气,收住令人气绝的回忆。 望着桌上泥巴终于成功煮出的食品,虚夜梵头又开始大了,没加水的米饭,焦炭状的炒蛋,碎尸万段的炒青菜,洗碗水般地清汤,这还是泥巴认为能上桌面的菜。至于不能上桌面的菜是怎么样的,虚夜梵已经不敢去想了。
  坐在桌前的孤在菜碟里左翻翻,右拣拣,努力想找出值得夸奖的地方。但是与前几天一样,他还是很难想得出话来。懒散地趴在桌上,对泥巴的屡教不改,始终不肯放弃洗刷早已一塌涂地的名誉一事,他已是无力可气了。
  一只鸽子的振翅声打破了室内的低气压。
  每个江湖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消息管道,虚夜梵认出那鸽子便是自己寄在武林贩子处的无瑕,伸手一招,让鸽子飞下来停在手臂上。
  自鸽脚上解下铜环,确认一下,虚夜梵点头道:“来了。”
  “ 谁来了?”
  “云照影。”
  “你就是在等他?”
  “是的,我在自己身上下了牵情香,又蒙面传他牵情香的用法,就是为了要引他来金陵。要不然你当他如何找得到我。”
  孤与梵说着,走出了门外,泥巴静静地跟在后面。至于那一桌饭,在众人有志一同下,用心地遗忘了。
  惊鸿照影,原是一个词,一个形容绝代佳人的词。一个轻扬飘逸的词。但对江湖人来说,惊鸿照影却是两个人,两个惊才绝艳,并夸当世的人。
  冰心寒剑寒惊鸿的剑,剑出如冰,如梦,如情,如泣,斩尽天下险。而浮云飘萍云照影的掌,却如诗,如羽,如断,如灭。歼尽世间恶。
  少年成名,家世殷富,两人感情又极为深厚,自有众多传说缠绕着他们,但不管是好是坏,这两个新一代的奇侠,早是江湖上少年们的偶像。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但是一年前,寒惊鸿与云照影之间出现了裂痕。江湖传说是为了一位美丽佳人。有不少人亲见寒惊鸿和云照影为一位女子而发生争执,而江湖人都知,自那之后,寒惊鸿就不曾上过荡雪小筑,而云照影亦不曾踏入垂虹山庄一步。直至……寒惊鸿死于魔箫。
  一身白衣,清癯瘦削,秀雅的容貌比上次相见时憔悴多了。原本已冰冷的目光变得益发冷漠而无情,不止是对天地万物,亦包括自己在内的无情。
  抬起睫,静静望着三人走近,云照影眸内已无初见时的强烈恨意。但不是不恨了,而是太强烈,已烧尽了,已化成灰,溶入骨中,血中……永世难忘。
  含着笑,虚夜梵道:“没想到你会一个人来赴约。很好,看来你已看过寒惊鸿遗留下的信件了。”
  云照影亦泛起一丝微笑,道:“是的,望江楼中那些信件是你留下的吧。”
  虚夜梵笑道:“你可愿意告诉我你与寒惊鸿的事吗?我只听寒惊鸿说过,并不完整。若你肯告诉我,那有助于我下判断。”他语气轻松,似是在与朋友闲聊,而不是与一个非杀他不可的仇人讲话。泥巴不由吐吐舌,对他这两面人的态度有些受不了。
  有些奇异地扫了虚夜梵一眼,云照影沉吟片刻,苦笑道:“若是在一个月前,我一定会想方设法杀了你。但现在,我唯一想杀的却是自己了。我不知道你想判断什么,也不知道寒惊鸿告诉你什么。若你对这个故事感兴趣,我倒愿意从头告诉你……你听后若想张扬出去也无妨,反正……死人是不会受伤害的。”
  良马既闲,丽服有晖,左揽繁弱,右接忘归。
  风驰电逝,蹑景追飞。凌厉中原,顾盼生姿。——魏·嵇康
  作为江湖名声最健的两人,寒惊鸿与云照影,一个是武林名门,世家子弟,一个是王孙贵族,千金之躯,本应是无多大交集的。但当初出江湖的二人在太白楼上杯酒论交时,就注定了二人一生的纠缠。
  那一年,两人都是十四岁,正如初生之日,前途未可限量。但心性却都还是孩子心性。原本只是好好地喝着酒,不知不觉中变成了拼酒。从一杯一杯到一瓶一瓶,再到一坛一坛,谁也不肯服谁。直到喝了个烂醉如泥,还是不分胜负。两个好胜心极强之人。不愿承认自己会斗不过一个同龄人,由此开始了漫长的拼比过程。
  从基本的十八般武艺,到各种古里古怪的内外家功夫,这是武比,还有琴棋书画诗花赋,对联,小令,解谜之类的文斗。再到天文地理,医卜星相,诸子百家和三教九流的各种杂学都免不了的。任何只要想得到的事都能拿来比拼。到后来干脆拿别人来比拼,看谁除的恶多,看谁历的险多,看谁能先解开江湖上的谜,看谁办的事最难……
  就这样,在无心插柳之下,两人的名声却越来越响亮了。绝塞荒漠,高山深谷,北地的冰寒或南国的酷热,都有两人结伴而行,拼斗不休的痕迹。而对外人来说,却是两人感情极好,形影不离的见证。
  十年间,他们互拼了多少回已难记清了。几乎日日都在比着。却总保持着个不上不下的平手之局。而两人的关系也变得不伦不类了,说是敌人,却总是在对方受难时舍命相救。但若说是朋友,又总在危机过后不是吵个你死我活就是拔剑相向,再试个高低。比试一日未分也高下,就一日不会结束这种关系。
  直到那一日,双方各自被家长召回,十年来第一次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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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别,便是三个月未能见上一面。
  平日里一直相依相伴,倒也无甚感觉。一朝分别,噬骨的空虚感竟让人生气尽失,再提不起一点。原以为只是长年相伴,所以对友人的离去难以适应是人之常情,过一段时间便会好了。因此并不在意。但是……生平魂魄不曾来入梦,初次入梦的却是一位男子。
  何处高楼无可醉,谁家红袖不相怜。
  再见时,两人都变了。
  “春光好,公子爱闲游,足风流。
  金鞍白马,雕弓宝剑,红缨锦饰出长秋。
  花蔽膝,玉衔头,寻芳逐胜欢宴,丝竹不曾休。
  美人唱,揭调是甘州,醉红楼。
  尧年舜日,乐圣永无忧。”
  两人都不再提比拼之事了。不再提江湖趣事,也不再提往日豪情。寒惊鸿变得风流放纵,流连秦楼楚馆,画舫花舟之间,终日所讲,尽是高阳春梦,郎情妾意。而云照影却变得沉默了,虽表面上言笑相和,毫无不妥,但是独处时,想着那左拥右抱,想着那春风得意,内心所受那嫉恨之苦,和无法倾诉的无力之感,却如刀般一寸一寸剜开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