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作者:狈风    更新:2021-11-24 03:51
  胡斐屏气凝神,闭目假寐,两耳静心听去,就听得一人破哑着嗓子低沉说道:“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但八道盟雄霸五岭,势力从广东、广西向北延伸上来,现下更且盘踞到了湖南与湖北;举凡两湖一带叫得出名号的山竹帮、陇茶帮、青虎沟、沅湖寨、黑马会等,这些为恶一方的怙恶不悛之辈,竟也都甘心追附骥尾,当真是奸恶之徒蜂聚群集,能干出什么好事来了?咱们帮主纡尊降贵的前去拜会八道盟帮主邢三风,那是念着邢三风他师父‘云手百变镇云州’陆广轩当年的威名,这才与他好话客气的来说,否则早就挥锄而铲,那里容他继续为祸?”
  胡斐听得心中一震,暗道:‘八道盟?那不是广东五虎门另起炉灶后的帮会名称吗?’
  原来五虎门掌门人本是广东佛山镇上的凤天南,此人便是胡斐当年一路追杀上京的大恶霸,后来却是死在福康安所举办的掌门人大会上,而他所属五虎门因失了财金主儿,当即树倒猢狲散,濒临瓦解命运。后来,那凤天南独子凤一鸣挟着庞大家产另起炉灶,竟将五虎门改称八道盟,虽是接手父业,却也因此区划开来,大开邪门,尽数网罗各地角头恶霸,为害乡里,只要是能赚上大钱的勾当,自是无所不包,无所不干。这般经营了十数年下来,俨然已是岭南众多帮会盟主,足与近年声势看涨的浑帮互别苗头,更欲抢下丐帮所属盘界,其心昭然若揭。
  那凤一鸣身为凤天南独子,自幼耳濡目染,武艺虽低,但却极为懂得交际之术,拉帮勾会,分支繁杂,出手更是大方,因此不出数年便已将八道盟势力扩展到了湖南,如今更将触角伸向湖北,上望两河,其心勃勃,睥睨群雄,当真让人忽视不得。待得八道盟日益壮大,凤一鸣自知武功不济,当即退居幕后,找来广西素有‘一雷震九天’封号大名的雷震手邢三风坐任帮主之位,自己则是做起了太上皇,手握发号大权,自得其乐的很。
  要知八道盟乃分属邪魔八道而来,谓以一道立帮,二道分派,三道纳邪,四道收恶,五道膜妖,六道拜魔,七道升霸,八道成盟,如树开枝,如蛾撒粉,天下邪道,尽入我盟,故称‘八道盟’。凤一鸣武功不成,但阴鸷狠辣却犹胜父亲凤天南,加之其人容貌英气勃勃,彬彬有礼,更懂得贿赂官府,便要有事,也能置身于外,不受牵连,因此各道恶徒均以八道盟为其马首是瞻,尽归其下,同享鱼肉乡民而来的庞大利益。
  胡斐虽是常年隐居关外,但也常在酒铺里听得江湖人士谈及八道盟的种种恶行,后经私下探听,才知八道盟乃凤天南所属五虎门改名而来,当时帮主便是凤一鸣了。胡斐探查清楚后,老早便想找个机会南来,一刀便将凤天南的独生孽种给割下头来,再一举将这八道盟给挑了,好为天下百姓出一口怨气,替天行道。只可惜他当时为情所伤,又不能放着马春花的两个孩儿不管,心里只想,待得这两个孩童艺成,师徒三人当即南下而来,沿途见不平便伸刀除恶,大快人心,岂不乐哉?这么一耽,便耗去了十年光阴,也让八道盟势力越来越强,为恶手段越来越狠,然凤一鸣的家产财富却是相对的越来越多,野心也就越来越大,已近疯狂的邪魔一派了。
  胡斐这时听得庙内四人谈论起了八道盟来,当下两眼微张偷偷看去,见方才破哑着嗓子低沉说话的便是那位病夫模样的中年人,说话中不停的呷吸着旱烟管,嘴里吐出阵阵烟雾,看来其人烟瘾极重,怪不得满脸病貌了。
  就见这人说完了话,吐出几口烟圈,那一旁坐着的白净脸皮汉子接口说道:“这事就算萧老大不提,咱们几个可也不能忍了。这八道盟如此强凶霸道,四处为害各省县城乡民,更视人命如草芥,若我所料没错,那雾茶村八十六条人命的灭村惨案,九成九便是这八道盟所干下的,否则各帮门派之中,却那里听过这等泯灭人性、令人发指又丧尽天良的恶劣行径来了?”他双拳紧握,全身颤抖不停,说话中更是气得咬牙切齿。
  胡斐听得大是愕然,忖道:‘难道雾茶村的灭村惨案,当真便是八道盟所干下的恶行?’
  短小精悍的汉子说道:“常二哥先别来气,我瞧雾茶村这事有点邪门。若要八道盟的人刀不沾血的来屠杀全村百姓,这门本事,猜想他们还做不到才是。”姓常的白净脸皮汉子嘿的一声,说道:“八道盟是没这本事,但要是他们这回乃是奉了‘药蚕庄’药王和蚕王的命令,以毒来使,不知周老三却是以为如何了?”
  那短小精悍的周老三吓了一跳,说道:“你说是药蚕庄的药王和蚕王?这倒奇了,药王和蚕王她们二人又不是八道盟的人,怎能驱使得动这些人来干这等大事?”
  那病夫样貌的萧老大缓缓换上了烟草,火熠子一燃,嘴里又是一阵烟圈吐出,慢条斯理的说道:“周老三,别说老哥哥尽是爱来说你,瞧你成天脑袋里就只记得绮仙楼中那些儿嗲声嗲气的臭娘们,旁的事就全都没给放在心上,将来总不免要因此而吃上大亏的了。”周老三听得脸上一红,嘴里嗫嚅了半晌,却是没敢答腔上来。
  萧老大睨了他一眼,呷了口烟,又道:“上个月,咱们五湖六路的诸多弟兄,不是都聚在湘江湖畔吃过一餐么?当晚那山东佬不是跟咱们四个介绍了一位姓沃的兄弟,现下你可记起来了?”周老三两眼骨碌碌的转了转,楞然说道:“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不过那晚来的弟兄这么多,谁还能记得清楚?这姓沃的家伙怎么了?”
  萧老大旱烟管忽地朝他头上敲去,愀然骂道:“怎么了?人家可是说了好长一段话哪,你这家伙到底听进去了没有?”周老三见他旱烟管敲来,头颈侧过要来避开,不料萧老大倏地左掌作势佯击,逼得他一颗脑袋忙又摆正回去,咚的一声,还是给敲了记当头烟棒,痛声唉道:“说就说嘛,干么老爱敲我脑袋,都给你敲笨了。”
  姓常的汉子笑道:“咱们浑人脑袋本就笨拙,是以凡事便要更加特别小心留意才好。那沃兄弟当日迳将诸多武林秘事给剖解开来,令得咱们在座弟兄无不听得目瞪口呆,怎么周老三却是听若罔闻,视若无睹,怪不得要给萧老大敲上一记当头闷棍来了。”周老三满脸委屈的说道:“那日我老早就给季老三灌醉,还听什么来了?”
  胡斐听得一震,忖道:‘季老三?难不成这四个奇形怪状的汉子竟是浑帮里的人?’
  就听得萧老大裂嘴笑来,说道:“季老三是个山东大佬,酒量自不在话下,你跟他拚酒,正是堕入彀中而不自知,那里还会赢了?算了,念在你当日替咱们几个挡下不少酒来,那些个没能听着的武林秘事,这就由你常二哥跟你说了罢。”周老三揉着头上给敲出来的肿包,嘴里念念有词:“要我挡酒的是你,敲我的也是你”
  姓常的汉子怕他念个没完,笑着说道:“周老三,我跟你说了罢,那药蚕庄是天魔麾下的魔支旁系,药王是左魔使,蚕王则是右魔使,两人负责统领魔门南路使徒,魔旗到处,八道盟岂有违逆不遵之理?”周老三听得甚是愕然,讶道:“这么说来,难道雄霸五岭的八道盟,竟然也是同属天魔麾下的支系来了?”
  常老二喟然长叹一声,说道:“现下咱们武林正道乃以冥月宫为首,那些旁门左道的小帮小会,却是都奉天魔为主,另称魔月宫,明摆着是要来与冥月宫分庭抗礼、一较高下。如今天下武林正魔相对,大战一触即发,下个月十五,嶓山憪峦峰上,那冥月宫十年一度宫主就任大典,冥月宫与魔月宫都要派出高强弟子出战,谁要是输了这一役,谁便失了武林盟主之位,天魔岂有不来加紧布署一番的了?那八道盟虽恶,但比起天魔来,不过是人家所下的一着小棋,为求生存,自是要来加入天魔麾下才行,否则焉能这般迅速的扩大地盘来了?”
  那名铁塔般大汉一直坐在旁边默不作声,这时猛然吸了口长气,发声说道:“咱们浑帮是近几年才来窜起的浑人帮会,人数自不如丐帮来得多,但却也非同小可。依我看,咱两帮其实不过只在伯仲之间而已,谁也没能真正占得了赢面,彼此若能化干戈为玉帛,两帮结合起来,未必不能来与天魔周旋一番,看看究竟鹿死谁手?”
  萧老大朝他斜眼瞟去,嘿的说道:“罗老四见识不差啊,怎么便跟咱们徐帮主所想的全然一样来了?”那铁塔般大汉罗老四闻言微楞,说道:“这是我自个儿想来的,怎么却跟徐帮主一样了?”萧老大又嘿嘿笑了两声,跟着两眉扬起,说道:“你说是你自个儿给想出来的?我瞧不是罢?那周老三当天是给季老三灌醉了过去,你可没醉啊,难道就没听到那位沃兄弟后来却又说起什么来了么?”罗老四大嘴一张,呆楞楞的说不出话来。
  萧老大哼了一声,说道:“是呗,就说你想不起来罢!我瞧你那天是没醉,不过就是吃撑了打盹过去,就只差没来呼噜呼噜的丢人现眼,那里还能听得见旁人说的话来?”说着呷了口烟吐出,跟着又道:“我跟你说呗,前几个月,咱们浑帮可与丐帮在那长白山狼峰口约会过,本来双方是要好好干上一场的,后来两边迭遇波折,各有盘算,这场架便没能打得成。最后,两方暂且休兵,甚且还达成了协议,意思就跟你刚才所说的一样了。”
  罗老四大吃一惊,说道:“咱们当真要与丐帮联合起来了?”萧老大下颏昂起,鼻孔喷出好大一团烟雾,两腿抖啊抖的,磔磔怪笑道:“什么真的还假的?咱们四个大老远赶来野三关,你道会的是谁来啦?”罗老四一脸傻笑,说道:“是谁?”萧老大哼的一声,道:“真是猪脑袋,咱们现下谈的不就是丐帮了么,还会有谁?”
  罗老四哟的一声,说道:“不得了,是丐帮那一位大哥要来?”萧老大道:“是跟咱们四个在贵州打过一架的丐帮四袋弟子潘国寿。嘿嘿,这叫不打不相识,也让丐帮弟子晓得咱们浑帮可也不是好惹的。那场架一打,潘国寿这家伙从此就有了你我兄弟四个人的影子,因此这回他要来找两头蛇文锦江斗上一斗,为民除害,自忖没什么把握,又不肯低声下气的来请帮内其他高手相助,却是连夜派人来邀咱们兄弟四个助拳,你说来是不来?”
  罗老四听得意气风发,说道:“有架好打,怎么不来?”说完,跟着一想,又道:“那两头蛇文锦江功夫如何?”萧老大两眼瞪去,说道:“干么?难不成你又未打先怕了?瞧你吃得这副又高又肥的神猪块头,就是挨上人家十刀八刀也不成问题,哪来这么胆小怕死了?”罗老四辩道:“这叫知己知彼啊,怎么是怕死了?”
  话声方落,便听得庙外一阵草鞋步声响来,不久庙门外现出六个丐帮弟子,一人低声说道:“浑帮四位大哥到了么?”庙内四人应声而起,先后跨出庙槛,走了出去。萧老大见其中并无相识者在内,问道:“潘国寿呢,怎么不见他来?”那人说道:“潘大哥前去迎接本帮北路八袋长老钟闵圣钟长老到来,无暇分身,因此特派小弟六人前来接应四位浑帮大哥。那潘大哥说,敝帮怠慢之处,随后他自会跟四位大哥当面谢罪才是。”
  胡斐听得大是愕然,暗道:‘怎么钟闵圣已然苏醒了过来,甚且还来到了野三关?不可能啊,药王说他至少得有一年半载才能醒得过来,即便如此,身子终究伤重难起,岂能四处行走来了?’他当下大起疑心,见浑帮四人毫无怀疑的跟着丐帮弟子离去,忙跃起身来,见一伙人正转过矮丛行去,心中直想:‘我该跟着上去查个清楚么?但我轻功已失,内劲全无,跟上不远便要给人发觉了,更何况我总不能放着瑶瑶跟双双两个童儿不管啊?’
  他向来独来独往,身无牵绊,遇事自来极为果断,加上一身高强武艺为恃,纵有危险,也能从容应付;但现下他毫无内功辅助,气劲尚虚,便如江湖上寻常五流人物一般,即便是遇上昔日所瞧不上眼的武林三流人物,这时便也无法应付过去,何况身边还有两个稚龄孩童要来照顾,更是不能轻易冒得险来,否则万一自己遭遇什么不测之难,却要这两个小小孩童如何是好?这时的他终于体会到身为人父的诸多难处,一旦有了小孩,顾虑多了,想的也就更多,自己安危如何那倒还在其次,最重要的却是小孩能否平安,其他的也都只能无奈的放到一旁了。
  胡斐心中感叹无限,耳里听着那一伙人脚步声渐行渐远,方向却是笔直而去,心觉奇怪,暗道:‘记得前方就是收割后的大片稻田,极不好走,这伙人不走大道,却偏往捷径行去,想来会面所在必是离此不远。’
  这么一想,当即转头朝熟睡中的两童看去,心想自己去去就回,应该也用不上多久时间才是,当下一颗心蠢蠢欲动,便欲起身追寻那伙人而去。才起得身来,蓦地想到双双经常半夜里做着恶梦醒来,嚎啕大哭,总要他好言好语的哄上一段时间才能又再回睡下去,要是不巧他离去后双双再次惊醒过来,姊妹俩一旦不见了他在身旁,可不吓得这两个小小孩儿哭上大半天,甚且还一路追着找寻出来,就此而失了两人踪影,那岂不要后悔莫及了?
  他越想越是担心,自是不敢轻举妄动,长长叹了声气,颓然坐下,心中想道:‘我身无分文,武功又失,自不能再像从前那般迳往恶霸大户里强索路费,干那劫富济贫的勾当,否则强讨不成,还得给护院武师打得遍体鳞伤,甚且还给拿住送到衙门里去,那岂不是自己活该倒楣,更又连累到两个无辜的孩童了么?此处离着辽东数千里之远,就算偷得马来,那也得数月才能到达,更何况路上无钱住宿购食,两个孩童又怎能捱得下去?’
  他在药蚕庄时只想救出两童脱离非人般生活,虽在病中,豪气仍不减当年,却未曾细想离了药蚕庄后的诸般困难,更没想到这时的他已非武功尚在时那样的能够随心所欲,一旦遇上阮囊羞涩之时,各地都有恶霸奸商可当临时财库强索而去,自是从来不愁自己身边没有银两来使。然现下状况丕变,他武功打不过寻常武师,身边又有两个孩童要来照料,这份担子,说重不重,却也不是容易就能解决的了。当下越想心头越沉,真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远远听见镇上来路方向似乎有着一大群人高声喧哗而来,个个齐声引吭高歌,唱着胡斐从未听过的不知名曲子,时哭时笑,似怨似哀,便与那戏曲哭调实有同工异曲之妙。只是这群人声音听来甚是酣醉,唱词模糊不清,几乎调不成调,曲不成曲,宛如鬼哭狼嚎一般,当真难以入耳。
  未久,到得近来,歌声更是响亮,两童梦中一吓,旋即惊醒过来,姊妹俩同声大哭,慌得胡斐手忙脚乱,迭声安慰哄来,心里却不禁一连串的咒骂上来。这群人经过庙外树林时似乎听到了两童哭声,一人当即大声喊道:“严四、严五、秃头六,你们三个别再带头唱了,通统给我闭上鸟嘴,别吓得人家小娃儿睡不着觉。”
  胡斐听得大喜,忙哄着两童道:“别哭了,别哭了,是让咱们搭顺风车的那些戏班里的人呢。”当下抢出庙门,提声叫道:“是阴兄么?”树林外那人听他叫来,不悦答道:“什么阴兄阴鬼?我还阴娘咧。你既认得我,干么不叫‘花蝴蝶’,却来称呼什么见他娘的鬼兄来了。阁下是谁?”胡斐笑道:“搭顺风车的。”
  那人便是阴无望了,啊的一声叫来,说道:“那么刚才给吓哭出来的娃儿声,可不就是那两个可爱的姊妹花来了?”胡斐未及答话,便听得拍啦拍啦响个不停,凌乱曲声倏然而止,隐约听得啊哟、啊哟呼痛传来,接着便听见阴无望火然骂道:“几个贱胚子就是皮痒欠人打,当真他娘的不打不开花,谁再给我哭爹哭娘的试试看。”
  胡斐听着戏班大伙转道走来,当即拉了两童走到庙门,指着当先领头而行的阴无望道:“你们瞧,大叔没来骗你们罢,真的是戏班里的那些叔叔跟阿姨呢。”两童见了,这才止哭作喜,小脸上绽出一朵天真笑容来。
  阴无望走到近来,直趋两童身前蹲下了腿,跟着双手不知从那里变出来的小枝棒糖,各递一枝给了两童,笑着哄道:“妹妹乖喔,阿姨跟叔叔们刚才喝了酒在练歌,没想到却吓着你们了。”说话中两眼朝庙里望了望,两眉深蹙,起身面对着胡斐问道:“你们三人打算上那儿去?”胡斐听他问来,笑道:“辽东。”
  阴无望听得一惊,提腔讶道:“辽东?你打算怎么去?用走的?别说笑话了,你大人身子尽可捱得,难道这两个小小女孩也跟着你一路走到辽东去么?看你这副穷酸样子,身上铁定没几文钱,否则也就不用带着两个小家伙住到破庙里来了,是不是?我说你呀,活得大人大样的了,一个人过活那还容易,身边既然带着两个女娃儿,就别想要再来逞什么狗屁英雄面子,咱们大伙都是在外讨生活的,谁没困难过,又有谁没来落魄过了?你护着自个儿面子不来说出困难,却不是苦了跟着你的这两个小小女孩了么?现下别啰嗦,收拾了东西就跟我们去。”
  他一连串话儿说来,宛如泼妇骂街一般,越说越快,越骂越响,上句连着下句,不必吞咽口水,更不用中间换气,当真是一气呵成,足见他训练有素,骂人成习,便如吃饭喝水一般自然。胡斐给他骂得抬不起头来,只觉句句一针见血,直刺入胸,当真反驳不得,待听到最后,却是要自己三人跟了他们走,讶道:“跟你们去?”
  阴无望朝他一瞪,说道:“你们不是要上辽东么?”胡斐道:“是啊,那又怎能跟了你们去?”阴无望两手扠腰,眉目竖起,说道:“难道你们上辽东很赶么?”胡斐道:“那倒不会,能到就好了。”阴无望哈的一声,哼哼说道:“这不就得了么?所以才要你带着两个小女童跟着我们去啊。”胡斐奇道:“这话怎么说?”
  阴无望叹了声气,说道:“我说你呀,也不用点脑子想一想,若是不跟着我们,那么你要如何带着两个小女孩上路?我跟你说,咱们戏班虽是各省各地城乡里赶场唱戏,但最终会到京城参与年度花旦竞赛,之后再回到凌源县老家,那便距离辽东不远,如此岂不是帮你们省下了好大一段路来?”胡斐听得大喜,道:“那得多久?”
  阴无望道:“花旦竞赛是在每年的十一月举办,咱们沿途接戏赚钱,慢慢幌着过去,时间虽长,却总也到得了就是,你担心什么来了?我说呀,你在咱们戏班里帮忙干些粗活,包吃包住,每月一两六钱工资,要是你省着点来花,到了凌源,那也能存下不少银子才是,想来足够你们雇车直返辽东的了。怎么样?这活干是不干?”
  胡斐忖道:‘一两六钱工资虽是少了点,但包吃包住,不用再花半毛钱,既省了路费,还可存下余钱当做来日车资,总比三人饿着肚子上路的好。’当下说道:“既是如此,再重的活儿我也干,却不知贵班当家老板的肯不肯收了?”阴无望奇道:“这倒怪了,我都说好每月一两六钱工资给你了,要不你当我是谁来啦?”
  胡斐大是愕然,呆楞当场,作声不得。那秃头六笑道:“小老弟,我跟你说好了,阴无望这见鬼妖货便是咱们‘西园春’的花当家花老板,戏号‘花蝴蝶’,对外称花不称阴,否则当场变脸骂人,这样你可懂了?”
  胡斐听他这般极没分寸的话语说来,不禁着实替他担起心来,想那阴无望听了势必又要动怒出手打人。岂知大伙哄堂大笑开来,那阴无望只是笑了笑,丝毫不以为忤,迳自说道:“时刻不早了,这就收拾了包袱去罢!”
  胡斐转身入庙将两童包袱拿了出来,耳里听得排骨苏正自说着明儿要去找两头蛇文锦江打上一架的事来,什么赌注多少,谁要下场等等,当即插嘴说道:“两头蛇文锦江是么?也不知他明儿在是不在了?”排骨苏闻言大是惊奇,问道:“你识得两头蛇么?怎么知道他明儿或许不在了?”胡斐当下便将刚才庙里的事说了出来。
  就见戏班众人啊呀叫来,纷纷问道:“多久之前的事了?”胡斐道:“就在你们来时刚走不久,算起来也有好一阵子了。”排骨苏急得跳脚,说道:“你有见他们往那里去么?”胡斐道:“他们朝前边稻田里穿越过去,也不知要上那儿去?”阴无望啊哈一声,说道:“找两头蛇打架嘛,那定是在百蛇馆前的广场了。咱们快去!’
  胡斐见大伙兴致勃勃,无分男女,先前所喝的酒便似乎一下子全都醒了过来,争先恐后的朝前奔去,谁也不想给人落在后头而错失了好戏来瞧,心里便想:‘这伙人要不是又都犯了赌瘾上来,那里还会三更半夜不睡觉的跑去瞧人家打架去了?’当下牵起了两童慢慢跟在后头走着,距离瞬间便给众人拉了开来。阴无望远远看见,转回头过来抱起其中一个孩童,拔腿就跑,嘴里说道:“别慢吞吞的,最后却害得大伙没来赌成,动作快一点。”
  胡斐哑然失笑,当下弯身抱起了左边童儿跟在后面跑去,黑暗中却认不出是瑶瑶还是双双,笑着问道:“是谁给我抱着呀?”女童昵声说道:“是双双呀。”胡斐笑道:“花阿姨给的棒糖呢?”双双道:“棒糖给我吃了呀,但给双双棒糖的是阴叔叔,不是花阿姨。”胡斐哈哈笑道:“阴叔叔就是花阿姨了,他喜欢你们叫他花阿姨胜过叫他做阴叔叔,知道了么?”双双不懂,睁着大眼好奇问道:“为什么呢?叔叔是男的,阿姨是女的啊。”
  胡斐给她这般问来,还真难以对她解释清楚,嘴里嗯嗯啊啊了好一阵,这才说道:“阴叔叔是男的没错,但他是戏班里唱戏的,经常要扮成女的花旦来给人看,大家也都叫他花蝴蝶。你们叫他花阿姨,他会很高兴的。”他用孩童易懂的话语来说,双双自然一听就明白了,拍着手喜道:“我懂了,那我以后都跟姊姊叫他花阿姨。”
  胡斐称赞了她几句,脚下小心急赶,只觉田埂过了一道又一道,委实难走异常,对于自己失去周身功力与轻功一事,竟是没能尽快适应过来,不免心有嘀咕,当下发力赶了上去。如此奔得半柱香时刻,隐约听得前边不远处传来么喝打斗声响,跑在前头的排骨苏回头喜道:“大伙脚步加快,两边打得正是热闹哪。”
  这时众人纷纷跃上了高埂,直朝左首一栋两层楼屋院奔去。来到近处,就见偌大一块广场空地上,罗列着两边打扮不同的人马,相对而立,目不转睛的瞧着场中两人拚斗,各自为着己方兄弟加油呐喊。这时戏班人众奔得近来,那左首边便有十来名绿衣大汉持刀跃出,当中一人大声喝道:“是那一派兄弟到了,报上名来!”
  阴无望扬声道:“褚大常,你一双狗眼难道是给牛屎糊了不成,认不出我来了么?”那人啊的一声,勃然怒道:“原来是你这只又臭又骚的花蝴蝶。上回咱们的帐还没清,老子正想找你算上一算,没想到你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阴无望怪笑数声上来,说道:“笑话,咱们还有什么帐没清的了?愿赌服输,这句话你懂不懂?”
  褚大常挥刀一劈,愤懑说道:“那是你们西园春耍老千,出暗手,否则我怎么会输?”阴无望左眉长挑,说道:“输就是输,咱们只看结果,不问过程。再说,又没人规定你们不可以耍老千、出暗手,是你们自己本事不济输了,那还能怪得谁来了?”褚大常听得火头大起,喝道:“咱们今晚再拚个高下,瞧老子一刀劈了你。”
  阴无望伸手一摆,冷笑道:“急什么,待会儿等你赚了大钱再来找我好了。”褚大常听到了钱,两眼一亮,说道:“咱们还赌吗?”阴无望嘿的说道:“狗说废话嘛,不赌钱来这儿干么,难道是来瞧你这副狗样的么?”
  这褚大常两眼外突,颧骨缩陷,脸大鼻塌,下巴形若斗栱,无论是正面或侧面看去,十足一副斗牛犬样貌,偏偏他练的又是一门武林中少有的‘飙浪犬掌’,江湖名号更是与狗相关,称做‘玉面神犬屠霸天’,是以其人什么肉都吃,就是不吃狗肉,以免给人讥笑是同类相食来了。
  胡斐抢到前头看去,见场中交手的一方正是庙里曾经会过四人中的周老三,手里一对峨嵋钢刺使来倒也颇具火候,下盘稳健,左进右回,着着抢攻上前,直逼得对方手中镔铁八角锤不住收短相护,看来赢面极大。当下两眼盯瞧过去,就见周老三后头站着丐帮模样的二十多名汉子,当中一人面貌,隐然便是在鹰嘴顶上见过的钟闵圣钟长老,然其脸上竟是毫无重伤迹象,这倒真是奇了?他腹中狐疑,两眼便紧盯着钟长老不放,蹙眉深思。
  这时场内战况丕变,那周老三使上一招‘双嵋擎天’,两柄钢刺左刺右撩上去,那手拿镔铁八角锤的绿衣汉子一个回锤不及,身上当场流血挂彩,旋即战败而退。周老三扬眉而立,好不威风,说道:“喂,两头蛇,是好汉就别给老子畏缩在后头当个臭乌龟,却是尽派一些没用的窝囊废出来丢人现眼。这就跟老子一决高下了罢?”
  对面一名大汉身材魁伟,声若雷震,呸道:“他娘的,才会那么几招猫爪上的功夫,便要自吹自擂起来啦?大块林,换你上去,好好给我打得他满地找牙,只要留下他一颗牙齿,老子便剁下你的一根手指来抵。”
  胡斐给这人声音吓了一跳,当即转过头朝这人看去,见他满脸横眉怒目,穷凶恶极,当真十足的一副地痞流氓样貌;胸前衣襟开撇,露出里头黑毵毵的浓密胸毛,两手扠腰而立,睥睨群雄,便如沙场大将军般威风八面,气势凌人。当下他心头一震:‘这人虽是浑身恶相,倒也不只光会唬人而已,瞧来手底下功夫兀自不弱才是。’
  这时就见左首阵列中蹦蹦两响,大步踏出一座如山耸立般的巍峨怪汉来。两头蛇文锦江本来算是人高马大的魁梧汉子,经得这么一比,头部竟是只到这名长腿长身硕大怪汉的腰间部位,瞬间矮了半截不止,当下便瞧得广场上诸多人众张大了嘴,合不拢来。周老三个头短小精悍,两相对照,便如巨人与侏儒的差别,高下胜负立判。
  原来这名巍峨怪汉先前乃是坐在阵后青石板地上,因此个头看来便与寻常汉子一般,并无多大差别。待得这人听令起身而起,身子便如一座小山般的从大片林地里高耸而立,醒目非常,当真如巨人般的令人望而生畏。
  那周老三直瞪瞪地看着前方,又惊又怒,当下脸呈紫色,戟指骂道:“操你亲娘干妈的辣块巴羔子,功夫打不过人家,却派出这么个鲸脸鱼身的怪物大块头个儿来,也不怕江湖上的朋友们笑话么?”这怪貌样的硕汉头大如斗,两眼间距离隔的极远,眼睛狭长细小,大嘴未张便已森然列齿开来,当真便如一只海中鲸霸,骇人之极。
  两头蛇文锦江磔磔怪笑两声,说道:“老子亲娘生来就没见过,干妈干姊干女儿一个也没有,就算有,大伙儿排队来轮也轮不到你这矮家伙,啰哩啰唆的那么多废话干什么?咱们在道上混的,原本即是弱肉强食,谁不是强吃弱,高欺矮,遇上了难道还能挑三捡四不成?你要心下怯了,不妨认输拜服,光是跳着脚来骂有什么用?”
  那罗老四原本搬了块大石坐在一旁,这时听得两头蛇文锦江这般说来,手里熟铜棍一撑,站了起来,便如一座铁塔竖在广场上,虽仍比不上那怪汉来得高长,但肥肥身躯却是多了一倍有余,当下朝前站出,嘿的笑来,说道:“咱们先前只说五场三胜分输赢,可没来说不能换人。现下咱两方各赢一场,这回就由我罗老四接了罢。”
  就见他一双象腿缓慢移向前去,看似迟钝,然每走一步,广场所铺的青石板上必留一道深深印痕,虽说他身子重量本已不轻,但要能如此的来深陷六寸鞋印,那份内力毕竟也是非同小可,否则焉能有这般功夫显来?
  就听得西园春戏班大伙不约而同的喝起采来,下注声不绝于耳,赌盘瞬间翻转,变成罗老四大占上风,身价也就跟着水涨船高起来。那排骨苏满脸兴奋的喊道:“来来来,大鲸鱼对大神猪,当今江湖上千载难逢的良机,大家就算拚光了身家财产,那也值得啊,各位别客气,身上有多少就下多少......哇哈哈,爽死我排骨苏了!”
  胡斐听得好笑,抱着倚在肩上睡着的双双回了身看去,蓦地见到广场上竟是黑压压的挤满了人,大吃一惊,听得镇上传来的笃、的笃,当的一响,那是一更天了呀,却那里跑出这么一大群人来了?他瞧得又惊又奇,当下问了身边一名戏班里的白脸汉子,这些广场上的人众是打那儿冒出来的?那汉子回道:“咱们花当家与那褚大常说好了,各出一半当庄,跟着就到镇上敲锣打鼓宣传,大家听到有人拚斗可来下赌,披了衣衫就全都赶来了。”
  胡斐闻言一愕,说道:“这镇上有多少人?”白脸汉子道:“野三关嘛,六七千人总有的了。”胡斐瞧了广场四周一圈,惊道:“那岂不来了一半啦?”白脸汉子笑道:“那是时间紧迫,仅能在镇上几条大街敲锣么喝,这才只来一半,要不然啊,全镇上的人都要跑来赌上一赌的了。”
  胡斐大感奇怪,问道:“这里的官府衙门都不管的么?”白脸汉子朝他斜眼瞟来,嘿嘿笑道:“衙门?这里的衙门都是两头蛇文锦江给养的,黑帮当家,蛇鼠一窝,要衙门作啥?你眼睛瞧瞧去,那几个捧着银子正在下注的家伙,身上穿的不就是衙门里当差的衙服么?”说着手指往前伸去,就见七八个衙役挤在人群中高声下注。
  胡斐大是嗟叹,问道:“西园春不是戏班么,怎么跟着褚大常做起庄来了?”白脸汉子道:“赶场唱戏能赚得多少钱了?你别瞧咱们西园春驴车生锈,跑起来嘎啦乱响,道具更是陈旧不堪,这就以为大伙都是苦哈哈的臭穷酸。我告诉你呀,咱们明着是戏台上唱戏,后台下却是各式赌具齐全,开赌场是真,唱戏则是聚集人群的最佳手段,要不然那里能在各地城乡这般容易找来大批赌徒?嘿,你道那些人真的是来瞧咱们唱戏的么?哈哈哈。”
  胡斐生性豁达,又喜爱赌钱,听了反而觉得这伙人极是亲切,当下笑了笑,转过身继续观战。就见大块林与罗老四对眼而瞪,双方两手起式一摆,便要动手。那文锦江却是手儿一挡,说道:“两位慢一点动手。”说着从衣袋中摸出一张银票,交给了旁边啰喽,说道:“拿去给花当家和褚大常,说老子下注大块林一百两票银。”
  对面萧老大听了脸色一变,转头朝丐帮群伙说道:“喂,潘国寿老弟,咱们难道要给人比了下去么?”那潘国寿下颏长着一丛短须,闻言一楞,说道:“咱们是来找两头蛇的晦气,又不是要比谁的身上银子多,理他们作啥来了?”八袋长老钟闵圣淡淡说道:“说得是。再说现下场子里的又不是丐帮弟子,输赢关咱们屁事来了?”
  萧老大听得勃然大怒,破哑着嗓子提声骂道:“是你丐帮这姓潘的家伙邀请我们兄弟四个前来助阵,你钟闵圣身为堂堂八袋长老之尊,却竟然说出这等违逆江湖义气的话来。我倒想请问,你丐帮的脸还要是不要?”
  钟闵圣斜目睨他一眼,说道:“笑话,我帮里弟子邀请你们前来坐客到访,那是念在江湖同道的面子上,却不是看在四位那几手见不得人的三脚猫功夫,没的笑掉我的大牙,还来学人家装阔赌钱呢?老实跟你说好了,像这种稳输的赌注呢,咱们丐帮是绝对不会浪费半两银子的。你要有钱,自己拿钱出来啊,又问我们作啥来了?”
  萧老大给他一顿抢白说来,气得浑身颤抖,大声喝道:“老四,回来,别打了。”罗老四闻言大愕,回过头来问道:“老大,这场架的对手不错啊,干么不打了?”萧老大怒容满面,放声吼道:“你没听人家臭叫化子说了么,咱们四个是三脚猫的功夫,还留在场子里干什么?给我回来!”罗老四朝大块林瞪去,愤然退了下去。
  广场上群众见状,大声鼓噪上来,有的更是破口大骂,都说赌注已经下了,怎能不打而退?当下乱烘烘的你喊我嚷,大喝倒采。萧老大越想越气,就要带着兄弟三人离去,斗然间却听得有人在场外喊道:“萧烟鬼,别中了计,他丐帮不打,咱们浑帮可不能放过了两头蛇。”萧老大闻声大喜,叫道:“洪香主,你们三位也来啦?”
  就见东首人群忽的如浪起伏一般摇幌过来,跟着啊哟、啊哟的痛哼声自远而近,转眼间广场上群众倏地都给挤向两旁,让出了中间一条走道来。但见当中三个黑不溜偢的铁塔般大汉阔步走来,手里大刀足有两尺来长,刀背上穿有硕大银圈,提动时哐啷啷的直响,胸前衣襟敞开,露出黑毵毵的两丛长毛,可与两头蛇胸毛互拚高下。
  胡斐见这三名黑黝黝的大汉到来,心中大喜,暗道:‘洪湖三墨到来,这场架可有热闹好瞧的了。’
  ※本回已完,请续看下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