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作者:一然    更新:2021-11-24 03:40
  杜鸣鹤却自顾慢悠悠地侃侃而谈,声音带着充满煽动性的魔力,令人不得不听,不能不信。水墨芳终于忍无可忍,嘶声道:“该死的,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到底想怎么样?”
  杜鸣鹤道:“我不想怎么样,只希望你能改过自新。”水墨芳咬牙道:“你究竟是什么东西?”杜鸣鹤一笑道:“我是鬼。”他语声中有种玄秘可怕的东西,水墨芳激灵灵地打了个寒噤,颤声道:“你……你……”杜鸣鹤笑道:“我若不是鬼,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听到他带笑的声音,水墨芳忽然打了个哆嗦,恐惧地望着他,她记得自己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这个声音,但一时间根本想不起来。
  杜鸣鹤缓缓伸出手去,一字字道:“把解药给我。”幽暗的光线中他的手莹白如玉,泛起一层微微的冷光,而他那由于连日劳顿和忧虑而显得苍白的脸则近乎透明地泛起一种令人发怵的青光,面容就像笼罩森林的阴影,显得神秘可怕。
  水墨芳呆了半晌,悚然发抖,身不由己地把解药掏出来丢给他,两只手抖得厉害。她嘴唇一下子就变紫了,发出一阵可怜而充满敌意的叫声,在痛苦中满含愤怒,是那么狂野和撕肝裂肺。杜鸣鹤面无表情地听着这惊心动魄、痛不欲生的狂叫,无动于衷。水墨芳又恨又怕,咬牙道:“我……我不会放过你的!”转身狂奔而去。
  杜鸣鹤转身看着她疯狂地跑过庭院,飞扬的轻纱被树枝缠住,她拼命去扯,仿佛要发泄满腔怒火一般,把纱衣扯得支离破碎。他心里充满烦闷和绝望,扶起雪拂兰,把解药纳入她口中,将她送了回去。
  郁姝曼欣喜万分,道:“圣女已经为兰儿祈过福了?”
  杜鸣鹤不动声色地点点头,道:“不过我看她还虚弱得很,最好别让人随随便便就把她带出去,万一出点什么意外就不好了。”郁姝曼点头道:“先生说的是,只是我实在担心兰儿,希望她赶紧好起来。”杜鸣鹤道:“夫人放心,她会很快好起来的。”
  杜鸣鹤和寒水碧刚在酒楼坐定,就听见铺天盖地关于澹台慕容的评说。
  寒水碧道:“我五岁那年,我爹把一柄竹剑交到我手里,决定开始教我剑法,他问我将来想做什么,我说,要当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就像琢石山庄的澹台慕容那样。我本以为我爹一定会夸我有志气,谁知他大笑不止,然后告诉我:英雄不是人当的。我不明白他的意思,直到你成为江南霸主的那一天,看到你面无表情地坐在黑白两色的大旗下,我忽然明白我爹当年的用意。澹台慕容一定活得很累,他必须不断地突破,不停地证明自己;一个人一旦被冠以英雄的称号,他就再也不能犯错了,我不知道哪一天他是不是也会像石鼓先生一样身败名裂。”
  杜鸣鹤道:“可这世上需要英雄。只是人们太苛刻,他们塑造出一个可以顶礼膜拜的形象,却往往在眨眼间面不改色地将他毁掉,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可惜,反倒觉得惬意。也许每个人骨子里都有践踏别人的欲望,尤其当对方是个英雄的时候。并不是只有仇恨才可以导致杀戮,世上有许多灾难,都不是因为仇恨,而是因为欲望,尤其是主宰的欲望。”
  寒水碧打了个冷战,一口喝干杯里的酒,扬声道:“小二,再烫一壶女儿红。”杜鸣鹤转向窗外,天气寒冷,街上冷冷清清,只有为生计奔波的人家依旧瑟缩在货摊前惨淡经营。
  寒水碧忽然叹了口气,道:“听说澹台西楼病得很厉害……你怎么看这件事?”他百感交集,目不转睛地瞧着杜鸣鹤,猜测着他将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
  杜鸣鹤并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只是茫然若失地望着远方朦胧的林木。
  寒水碧道:“他若不幸病死了,郁夫人一定很难过……”
  杜鸣鹤道:“恐怕是的,她本来还有这一条路可走。”寒水碧沉默良久,叹道:“嫏嬛山庄显赫了两百年,又何必如此……”杜鸣鹤唇边掠过一丝苦涩的笑容,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如果我没有猜错,他们已经开始走上末路了……”寒水碧惊讶道:“不会吧?”
  杜鸣鹤淡淡一笑,道:“倘若嫏嬛山庄正处在鼎盛时期,郁夫人何至于主动要求与澹台慕容联姻?倘若不是内囊早已用尽,偌大的一个嫏嬛山庄,何以人丁稀少?倘若不是穷途末路,郁夫人何至于那么憔悴?难道你没发觉她的笑容其实都很勉强么?也许从她接掌这个家族的那一刻起,她就陷入了困境。一个家族的倾颓有时候是根本无法遏止的,饶是她有天纵奇才,也无法挽回败势。对一个英雄来说,最怕的就是无力回天。也许我是妄猜,但是我不妨告诉你,嫏嬛山庄恐怕已经被毁灭了……”
  寒水碧动容道:“什么?谁干的?”杜鸣鹤道:“不知道。”寒水碧惆怅万分,喃喃道:“真是可怜……两百年的辉煌,难道就这么完了?”杜鸣鹤喟然道:“当年雪栖鸿如果没有弃她而去,她一定会幸福得多——一个女人,无论多么能干,多么强悍,终究还是需要一个男人在身边……”
  寒水碧看了他一眼,道:“有一天我在院子里遇见她,她向我问起你……”
  杜鸣鹤的手颤抖了一下,酒杯几乎失手掉在地上,勉强笑了笑,道:“她……她问起我?”寒水碧看着他发颤的手,静静地点了点头。杜鸣鹤竭力克制自己,道:“她……她说什么?”
  寒水碧道:“她问我认不认识你,觉不觉得你很像江逸云……我看得出来,她真的很喜欢你……她是个很敏锐的女孩子,她的感觉明明是对的,你为什么还要瞒着她?”
  杜鸣鹤无言以对。一种尖锐的悲哀和痛楚椎心刺骨,他心里一急,禁不住咳嗽起来。这是一种仿佛把整个生命都能咳出来的嗽声,每一声都血迹斑斑。寒水碧听得心头发冷,惊骇地望着他。他笑道:“一到黄昏就咳,老毛病又犯了……”他边咳边笑,边笑边咳。
  寒水碧毛骨悚然,失色道:“你这是怎么了,你不要这样咳嗽!我听了害怕,求求你不要这样咳了!”
  杜鸣鹤使劲把这股难受劲咽下去,笑道:“你真是岂有此理,我有什么办法。”寒水碧瞪着他,道:“你生病了?”杜鸣鹤道:“前些日子是不太舒服。”寒水碧皱眉道:“怎么没听你说起过?”杜鸣鹤不以为意道:“小病小痛罢了。”
  寒水碧叹了口气,道:“你可要好好照顾自己,听你咳嗽,我心里就发毛——对了,那天水墨芳找你去做什么?”杜鸣鹤沉下脸来,倒了杯酒,一饮而尽,道:“难以启齿。”寒水碧见他眼里闪着愤怒和憎恶的火花,惊讶欲绝,道:“出什么事了?”
  杜鸣鹤道:“别问了,但水墨芳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无论你用什么样的恶毒言语来形容她都不为过!我真不明白,为什么这么美丽的女人,心肠竟如此恶毒!”
  寒水碧从未见过他这样严厉地评价女人,瞠目结舌。待要问个究竟,杜鸣鹤却把头扭开了。他无奈地笑了笑,道:“你还是对她有怜惜之意,要不为什么要替她隐瞒?”
  杜鸣鹤淡淡一笑,道:“这并不是什么好事,为什么要替她宣扬?”寒水碧瞧着他道:“说老实话,你还喜欢她么?”杜鸣鹤看了他一眼,皱眉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寒水碧道:“当年是她背叛了你,但是当她请你为他做事的时候,你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杜鸣鹤截口道:“胡说,那是她给我设了局!”
  寒水碧淡淡笑道:“真的么?你忘了她背叛你之后你那种狂暴疯癫的样子?你当时的那种样子我后来再也没有见过,甚至是雯姑娘死后也没有见过……她早就成了你心中最大的创痛,那种创痛关乎一个男人的尊严……但是我相信你对她的迷恋从来都没有停止过,否则……”
  杜鸣鹤冷冷道:“不要说了!”
  寒水碧叹了口气,转向窗口,看见远处摇摇晃晃地走来一人,身无寸缕,不停地抓挠自己的胸口,抓得鲜血淋漓,洒了一路。他皱了皱眉,道:“你看那个人是怎么了?”
  话音方落,那人一跤跌倒,一动不动了。
  杜鸣鹤惊讶万分,随即从窗口一跃而下。寒水碧立刻跟了过去,只见那人全身发青,遍体鳞伤,已然气绝。他惊骇不已,道:“这人到底是怎么死的?”杜鸣鹤仔细地检查了这人的全身,慢慢站起,道:“你可能不会相信,但这个人确实是死于妖闭门失传数十年的妖闭大法。”
  寒水碧耸然道:“难道已经有人窃取了黑匣子的秘密?”
  杜鸣鹤解下斗篷,给死者盖在身上,道:“看样子是。”
  地面落满似花非花的细蕊,无声无色无味,踩上去,有种不甚分明的柔软之感。
  端木夫人幽灵般穿过院子,长长的裙幅在地面拖过。她脸色惨白,眼睛执拗而疯狂地睁着,布满血丝,显然好几夜没有合眼了。
  澹台西楼无声无息地躺着,双眼紧闭,嘴唇发紫。
  她心里蓦地涌起悲怆之感,双腿发软,跌坐在床头,呆呆注视着他毫无生气的脸,悲从中来,颤声道:“楼儿,楼儿……你快醒醒,楼儿……你不能死……不能死……”
  她俯下身子,怔怔瞧着他惨白的脸,突然意识到自己对他的爱,在过去二十九年里,她从未意识到他对她如此重要,而她也从未如此为他心疼过——也许在此之前,她是根本不知道伤心的,她生怕在她懂得悲伤之后,却再也没有人值得她为之悲伤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