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作者:一然    更新:2021-11-24 03:40
  自从听说他的死讯,她头上就有了白发。如今她生命中便只有她的儿子了。她曾经为了丈夫把儿子抛在一边,她曾经把全副精力浪费在无济于事的追问求索中,为此她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想到这一些,她胸口仍有难言的隐痛。
  屋门忽然悄无声息地开了。席玖樱一颗心骤然收缩,门口闪过一道白影,江逸云幽灵般飘了进来。虽然事先早有预料,席玖樱还是大吃一惊。他憔悴得令人不忍卒睹,眼睛深陷,固然比往日更加深邃,但已失去了以前的清澈,而且那其中有一种不可捉摸的阴霾——这种眼神尤其令人心悸。
  席玖樱感到心惊肉跳,她说不清自己在这一刹那的感受,就像有一件她爱不释手的珍贵无比的东西,当着她的面摔得粉碎。她眼眶里一阵灼痛,屏住呼吸,眼睁睁地望着他足不沾地地走到跟前,那感觉就像看到空中飘荡的丧幡。
  江逸云目中露出痛苦之色,他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她温柔的目光犹如一道清泉,在他心头潺潺流过,使他心情逐渐平复。他竭力控制住自己,双膝跪下,颤声道:“我不知道她会这样做,对不起,娘,我真的不知道……”
  席玖樱尖轻蹙,轻抚他的头发,沉默良久,缓缓道:“你不要说了,我一点也不感到奇怪。”
  江逸云震惊地抬起头来,望着她平静的面容道:“为什么?”
  席玖樱嘴角噙着凄凉的微笑,喃喃道:“傻孩子,你难道不知道她有多聪明么?她比你更清楚我对她怎么样。她杀我,杀舒意晴,只因她知道我更喜欢舒意晴。”
  江逸云全身一震,眼前发黑,周身血管都在剧烈地蹦跳,他浑身发抖,只觉天旋地转,什么都看不见了。过了很久,他逐渐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母亲臂弯。各种情愫蓦来心间,让他分不清是什么滋味,他极力控制自己,但泪水早已模糊了视线。一种被愚弄的感觉让他心头空荡荡的,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以为母亲和自己一样爱极了冷雪雯,哪知到头来却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他不敢抬头,生怕抬头会流露出对母亲的愤恨之情,一字字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喜欢她?”
  席玖樱两眼注视着远处的桃花,整个身子飘飘忽忽,就像悬浮在半空中一样。方才晴朗的天空忽然被乌云遮盖了,满天乌云拼命地往下沉落,凝聚成巨大的岩石,把她围困在其中。她乱了方寸,痛苦不堪地回忆起往昔的岁月。幸福的时光为什么总是那么短暂,那么匆遽?她回想起自己在那片桃林中苦苦守候、充满忧惧和希望、惊慌和甜蜜的日子,她每天最大的希望就是能听见丈夫身上环佩相击的声音,但她等了这么多年,等到鬓生华发,她的丈夫还是不曾归来。
  她闭上眼睛,泪水顺着脸颊缓缓流淌下来。江逸云的追问仍在耳边回响,而且越来越急迫,越来越激烈。但她始终缄默不语。她怎能告诉儿子实情呢?她对冷雪雯有一种天生的无法解释的排斥感,也许是因为冷雪雯是颛孙盈雪养大的,身上有颛孙盈雪的气息。而她早就听到过一些风言风语,说江君远和颛孙盈雪有一些瓜葛——虽说她知道颛孙盈雪的情人是银线书生龚霆松,而她也见过这个俊秀儒雅的男人——但她还是不喜欢冷雪雯,或许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冷雪雯个性太强,太特立独行。
  过了很久,她慢慢道:“我累了,你走吧,我想歇歇了。”
  江逸云告退出来,胸口憋闷得难受。最近以来,他经历的打击和挫折实在太多,多得已无法承受。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受雇于人的挑山工,跟着衣裳鲜丽、意满志得的雇主,艰难地攀登陡峭的华山。他步履维艰,雇主却无视他的痛苦,一次一次往他肩上加压,压得他迈不开脚,这样下去只有两种结果,或者耗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累死在崎岖的山道上,或者一脚踩空,失足跌落山谷,粉身碎骨。
  无论是哪一种结局,都要他承受巨大的痛苦,他觉得自己已经快要崩溃了。多年来,他始终扮演一个坚强隐忍的角色,他厌倦了这种不遗余力去关注别人、照顾别人的生活,他需要爱抚和慰藉;他毕竟不是圣人,也不是铁人,他同样需要别人的体贴和关怀。
  他的身子摇晃起来,因为疲惫和恐慌,困惑和辛酸,他已立足不稳。有人从背后扶住了他。他以为是寒水碧,轻轻说了声:“谢谢你,小寒……”身后那人叹息了一声,听到这声凄婉的叹息,他就像是在冰天雪地中长途跋涉之后,走进温暖如春的家中,篝火照进他的心,使他感受到恬适的温暖。他转过头去,看见水墨芳那双充满诱惑力的眼睛。
  水墨芳倚偎在他身边,紧紧抱住他,他听得见她嘴里呼出的芬芳的气息,感觉得到她柔软的身体散发出令人迷醉的幽香,他觉得自己完全被这个美丽的女人拥抱、缠绕住了,他的心房跟着她的脉搏一起跳动着。他细心倾听她温柔的安慰,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撩拨着他的心弦,让他感到说不出的舒服和熨贴。他搂住她纤细的腰肢,她身上闪烁流动的衣裳是那样光滑,那样美丽,以致他一度以为她就要挣脱他的怀抱,悄然离去,就像十年前那样。想到这他不禁为之一震,更加用力地拥抱她,喃喃道:“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水墨芳柔声道:“我不会离开你的,我要好好照顾你……你太累了,你需要休息,我一定要把你照顾得好好的,让你再也不会感到痛苦……我要让世间所有的不幸都离你远远的,我不会再让别人伤害你……”
  冷雪雯迷路了,一踏入这个幽美的山谷,她就再也走不出去了。她以为是自己的恍惚所致。近来她常常陷入一种不可理解的梦幻状态,然后突然从睡梦中惊醒,内心感到难以形容的害怕,好像经历了可怖的事情,然而对此又一无所知,甚至记不起任何噩梦的印迹,反而觉得似乎是从一种完全没有知觉的死一般的静寂状态中醒来的。冥冥中似乎有一种外来的力量,使她身不由己地受到控制,每一次醒来时的那种恐惧都会让她连续好些天浑身乏力。
  山谷中幽涧山泉,好鸟相鸣,处处开满不知名的鲜花,香气袭人。她不停地兜圈子,长裙不时被花丛牵绊住。她又急又慌,四处乱闯,突然听到一阵清越的琴声,乍听之下,她脸色已变,心头不禁泛起一阵寒意,只此一声,已足以摄人魂魄,令人潸然泪下。她眼中不觉已泛起泪花,想不到世间竟有如此伤心的曲调,那种痛楚,那种悲苦,远非言语所能形容。听到这支曲子,她才真正明白什么是人世间的大悲大苦,以前的种种哀愁,万千烦恼,不过是庸人自扰,切肤之痛也不过尔尔。她的心房剧烈跳动着,逐渐要涨裂开来,脑子也在涨裂开来,她体内似乎没有足够的空间来容纳这种痛苦,整个人几乎要爆裂了。
  这琴声虽然伤心之至,曲调却极为平缓,平缓得难以想象,其间似乎有种冷静的观照,冷静得令人发抖。她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连发根也冻得隐隐生痛。她站立不稳,整个人靠着身畔的岩石。琴声如同一条缓缓流动的溪流,承载着难以言说的愁苦,但人的承受力就像这条溪流的堤岸。
  人的痛苦是有限的,只因人承受痛苦的能力是有限的。冷雪雯终至忍无可忍,扑倒在地,哀恸欲绝。她不明白人世间怎么能有这样的曲子,这曲子是如此平和,如此悠扬,却充满人间至深至切的苦痛,这苦痛就如同一个深渊,深得让她不敢涉足。
  琴声渐渐低徊,余韵悠悠,最后终于消失。
  冷雪雯依旧笼罩在巨大无边的阴云之间,泪流满面。四周寂然,只能听见花瓣凋落的声音。良久良久,她又听见细细的琴声,若有若无,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用心聆听着,慢慢地沿着一条曲折的石径循声而去。夹道花树缤纷,落英狼藉,令人备觉怅惘。
  琴声越来越清晰,她已经可以感觉到抚琴者的存在,穿过一片芳林,她看见一大片雪白耀眼的花朵,其间浮着一个小小的亭子,亭中一人一琴。异彩纷呈的花色照亮了抚琴者的脸庞,那本该是一张沉静如水、即便山崩于前也决不动容的脸,现在却满含忧伤。他脸色苍白,穿着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色轻袍,神秘空灵,宛如天外来客。她惊喜交集,脱口道:“逸云……”
  江逸云全身震动起来,手一抖,琴弦断了。他抬起头来,看见冷雪雯正穿过花丛,眸子里跳跃着娇艳的无限欢喜的火花,颤抖着向他扑来。他眼里顿时燃烧起炽热的烈焰,怦然心动,推琴而起,纵身掠出。奔出十余步,突然停顿,就像有一只手从地底下伸出来拽住他的脚似的,让他再也无法前进一步。他手脚冰凉,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她已经不是昔日的雯儿了,这几个月来,死在她手上的人不计其数。这样丧心病狂、滥杀无辜的女魔头,还能再爱么?
  冷雪雯欢天喜地急奔过来,投入他怀中,紧紧抱着他,呢喃诉说着对他的思念。这明明就是他的雯儿,他可人可爱的雯儿,他心潮起伏,忍不住想拥抱她,爱抚她——可是……他硬起心肠,冷冷道:“放手!”他的口气又冷又硬,冷雪雯吃了一惊,茫然道:“什么?”
  江逸云道:“我叫你放手。”冷雪雯听得真切,情不自禁倒退几步,目光迷惘而又热烈,失声道:“你……你说什么……”江逸云身子一动不动,冷叱道:“走开!”这一声冷叱像鞭子一样抽在冷雪雯脸上,她不禁一呆,眼眶一红,不由自主又往后退了几步,颤声道:“为……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