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作者:一然    更新:2021-11-24 03:40
  江逸云还想说什么,对方已帆桨并举,乘风而去。他怔怔地望着那渐渐变得模糊的白影,眉头微蹙。于怜香走到他身边,道:“你知道他是谁么?”江逸云道:“你知道?”
  于怜香道:“我知道他就是澹台西楼……我还知道冷姑娘和他单独在一起过……”
  江逸云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是么?”于怜香也淡淡道:“我骗你干什么?”江逸云笑了笑,道:“你骗人的时候难道会告诉别人么?”于怜香干咳了一声,看着冷雪雯,皱眉道:“他说冷姑娘中了摄魂大法,这是怎么回事?”江逸云道:“我也不知道。”
  于怜香眼角一扫,悠悠道:“我的船来了,跟我一道走么?”
  江逸云讶然道:“你的船?”转头果然看到一艘航船,正缓缓向他们驶来,通体紫色,船上每一根木头都雕满花纹,设计精巧,浑然一体,美轮美奂。船头立着一个身披薄纱的少女,正拼命朝于怜香挥手。他笑了笑,道:“真有你的。”
  于怜香道:“你认得那个女孩子么?”江逸云定睛注目,摇了摇头。于怜香道:“她是房尘睿的女儿,名字叫做绛紫。”江逸云道:“名字倒是挺有意思。”于怜香道:“她还没见到我就对我着了魔,见了我之后就越发不可收拾,有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她是个黄花大闺女。”
  江逸云微微皱眉,道:“你对我说这些做什么?”于怜香道:“我只是不明白,我有这么多女人,为什么会对冷姑娘这么情有独钟——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么?”江逸云苦笑道:“这我怎么知道?”
  于怜香道:“我曾经把她囚禁起来,用了很多法子折磨她,可无论我怎么设法,她都对你死心塌地,你能不能告诉我这又是为什么?”江逸云道:“你这是怎么了?”于怜香道:“我心里不平衡。”
  冷雪雯终于悠悠醒转,端木夫人那双印在她心底的眼睛在她面前飘荡,一化十,十化百,最后满天都是,有的在微笑,有的在诡笑,有的热得像火,有的冷得像冰,有的温情脉脉,有的怨毒凶狠……她在每一双眼睛里都看见端木夫人艳媚入骨的笑,这笑容令人沉醉、痴狂,但这笑容忽然化作了冰冷的眼泪,每一滴都穿透她的心扉,令她痛不欲生。
  她惊叫一声,所有幻象立即消失,只有那双眼睛还印在心头瞠视着她。她慢慢平静下来,听到有个声音在耳旁温柔的呼唤她。她这才感觉有一双温暖有力的臂膀拥着她,她眼波流转,看见江逸云正在对她微笑,笑容中满含柔情。她又惊又喜,扑在他怀里,紧紧搂住他,愉快的笑靥如同春风中含笑的花朵,清澈的眸子闪烁着令人目眩的光彩,只觉自己成了世间最幸福最快乐的人。
  猛可间,江逸云温存的轻抚让她想起端木夫人婉转凄凉的语声:“男人都是靠不住的……他们恨不得天下女子都供他们片刻欢娱……”心中那双眼睛又开始变化,她眼中幸福的火花消失了,袖里寒光流动,匕首悄然滑出。端木夫人似乎就在身旁,目光摄住她的魂魄,笑容安抚她,言语诱惑她:“剜出他的心来看看到底有没有你……”
  江逸云离她很近,只消一抬手,这匕首便能刺穿他的胸膛。端木夫人流泪的眼睛盯着她,她手中的匕首不知不觉就刺了出去,但另一只手本能地同时将他推开。他震惊地望着她,在她眼中看见妖异的鬼火,鬼火中间闪烁着一双艳丽的眼睛,他几乎也被这双眼睛控制了。
  冷雪雯握着匕首的手抖个不停,她竭力要把匕首丢开,可它却像粘在她手心似的,无论如何也甩不脱。她咬紧牙关,汗出如浆,拼命克制自己杀人的欲念。江逸云无暇思虑,向她靠了过来。她情急之中大呼道:“不要,逸云,不要过来!”这一喊,意志瞬间崩溃,匕首跟着刺出。
  江逸云侧身闪过,扣住她的手腕。她五指情不自禁地松开,匕首当的一声落了地。她身不由己又击出一掌,直奔江逸云心口。他的手掌滑过她的手臂,制住她的脉门,顺手点中她的软麻穴。她瘫软在他怀中,全身无法动弹,眼中却熊熊燃烧着不熄的鬼火。江逸云感到一股冷气直背脊生起,无奈之下,只能让她昏睡过去。他全身冰冷,呆呆望着她。
  霞光渐渐隐没,胭脂般的海水淡去酡颜。
  江逸云仰望着骤然显得空旷苍凉的天空,心绪怅然。暮色四合,已到掌灯时分。
  他点起一盏灯,灯光中冷雪雯有种异乎寻常的美,那仿佛是蓝天和山峰之间的一层积雪,在阳光下晶莹眩目,但谁也无法把它移回来放在盆景里。凝视着她的面容,他心中隐隐作痛。不知何故,他越来越发觉自己把握不住她。他觉得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潜伏在四周,随时准备把她从他身边永远夺走。
  金窗玉槛,锦座绣墩,窗台上古香古色的花瓶里,供着一束火红的玫瑰。
  于怜香懒洋洋地躺在软榻上,四五个侍女跪在地上,温柔而卖力地为他捶腿。他头发梳得油亮,头上戴着昂贵的珍珠冠,身上锦袍玉带,环佩叮咚。他闭着眼睛,脸上带着固有的骄傲和懒散。
  绛紫在他肩上轻轻拿捏,低笑道:“这样舒服一些了么?”她穿着紫色绡衣,清丽峭拔,肌肤莹润细腻,衣上泼墨,片片花叶浸润开来,神姿仙态。
  于怜香笑道:“舒服极了,你不知道这些天我过得多憋气。”
  绛紫吃吃笑道:“那还不都是你自找的,好好的大少爷不做,偏要跑到人家船上去东躲西藏的。”她笑个不停,眼里贮满晶莹的雨露,仿佛轻轻一颤就会抖落。
  轻柔缱绻的笛声,从帘外悠悠地飘进来。于怜香听着笛声,又呷了一口绛紫手里的美酒。
  绛紫曲意逢迎,恨不得把整个人都化在他身上。但她把握不住他的心。他是个太没有定性的男人,像无根的浮萍,而且毫无心肝,喜怒无常,刚刚还很顺他的眼很对他的胃口的女人,忽然之间就可能变得一文不值。绛紫最怕的就是他不再对她感兴趣,他是她梦寐以求的那种男人,她死也不愿意失掉他。
  于怜香一杯酒下肚,忽然觉得头晕目眩,先前悠扬的笛声也变得模糊、遥远,竟似从天边传来的一般。他惊讶地摇了摇头,定了定神,绛紫的面容却像有了重影,朦朦胧胧,根本看不清楚。他暴怒起来,喝道:“该死的,你给我喝了什么……”他听到一声冷笑,眼前一黑,立刻失去了知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阵痛彻心腑的剧痛惊醒,迷迷糊糊看见有一个人正俯在他头上,把住他的右臂,从手肘揉捏到肩胛骨。他痛极怒吼,正想挥掌朝这人面门击去,才发觉浑身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他顿时魂飞魄散,极力睁开眼睛,看清那人原来是江逸云,又惊又怒,以为江逸云要借机报复,惊慌失措,咬牙切齿道:“你……你敢碰我一根汗毛,我……”一阵撕裂般的痛苦打断了他的话,他面色惨白得像麻布,满头大汗。
  江逸云并无反应,仿佛压根儿没听见。这时有一只手从旁边伸了过来,拿着一札纱布。他努力要掉过头去看看这是谁的手,可他的脖子好像被固定住了似的,僵直不动。江逸云接过纱布,把于怜香的胳膊扎了起来。于怜香渐渐恢复了知觉,明白他是在为自己接胳膊,可他怎么也没想明白,自己的胳膊什么时候脱了臼。他生平第一回深切感受到痛苦的滋味是如此难熬,疼得一再晕厥过去。江逸云终于把他的胳膊还原回去,他的疼痛很快得到了缓解,接着又感觉到江逸云在他脖颈上拿捏了很久,他浑身舒泰起来,不知不觉睡着了。等到他醒来,就看见了冷雪雯。
  她站在床头,用蘸了水的手巾擦试他灼热的额头,神情恬静。他呆望着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以为是在梦中,或者是疼痛带来的美妙的幻影,过了半晌才轻轻唤了一声:“冷姑娘……”她看了他一眼,眼色很冷淡。他盯着她,竭力想把她的样子映进眼睑,好让自己闭上眼睛后也能看见她的倩影。他凝视着她苍白消瘦的面颊,心里涌起一种怜惜之情,道:“我这是怎么了?”
  冷雪雯哼了一声道:“有人在你的酒里下了迷药,卸了你的胳膊,若非逸云及时赶到,你就做了她的剑下之鬼了。”于怜香目瞪口呆道:“这……这怎么可能?”
  冷雪雯淡淡道:“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这还不都怪你自己?”于怜香道:“我怎么了?”冷雪雯道:“你若不去招惹她,不去诱奸她,她又怎么会这样恨你?”
  不知为什么,听到她嘴里说出“诱奸”两个字,于怜香居然红了脸,难堪得无地自容。可他还是觉得她的言语中有一种特别的娇嗔,有一种令人心动的温柔和同情。一阵茫然而又惬意的昏厥控制了他,他感到自己仿佛正向深渊里坠去,可这种坠落让他觉得愉快和幸福。
  冷雪雯端了杯水送到他嘴边,他心里受用已极,道:“你这么对我,我心里欢喜得很……”冷雪雯淡淡道:“快喝吧,你昏迷了很久,一定渴了。”于怜香一口喝干,说道:“我还渴。”冷雪雯道:“你等会儿,我到厨房去拿水。”
  于怜香看着她的背影,开心得几乎要疯了,能让她这样照顾自己,他宁可再断一条腿。正想着,却看见一个女人挺着长剑冲了进来,两眼深陷、脸色蜡黄,披头散发,居然连鞋都没穿,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嗤的一声一剑朝他的咽喉刺了过来。他失色道:“卢倩亭!”情急中死命一滚,滚下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