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作者:一然    更新:2021-11-24 03:40
  她打了个冷战,眼角瞥见一个粗大的身影,这让她心里充满厌恶和恐惧。她万念俱灰,眼前一黑,昏死过去。她恍惚听到他的嗓音似乎融入一种噩梦般的模模糊糊的嗡嗡声中。她感到一阵恐慌,又觉得突然间一切东西都不动了,只有她在不断地下坠。然后她感觉到有人在抚摸她,她突然惊醒,一面抗拒,一面苦苦哀求。那人的眼睛里燃烧着炽热的欲念,喃喃道:“我怎么能放过你,我想了你这么多年,你总该给我一点补偿吧……”
  突听一个声音冷冷道:“你配么?”
  话音方落,这人已感到浓重的杀气四合而来,心头一凛,面前不知何时已然多了一人,以他的眼力,居然没能看清这人是如何出现的。他凝神细看,只见来者长眉斜飞,眼若寒星,萧散闲远的意态中隐约露出一种严峻的气息,不禁失声道:“江逸云!”
  江逸云冷冷道:“想不到大名鼎鼎的风雨不归人许不归竟是这么一个不入流的货色!”他说话的声音并不高,但一字一句都充满摧人心神的震慑力。
  许不归心头一震,对方刀锋般犀利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在他脸上,让他背脊发冷。他只觉全身都被刺穿了似的,不由自主地打哆嗦。他瞳孔收缩,突然凌空飞起,向对方扑去。空中曳过一道虹影,来势奇快,鬼魅般扫过许不归头顶。这道虹影来得快,去得更快,许不归根本还没看清它究竟是什么东西,背上就挨了一下,顿时如遭炮烙,炽热中带着无法忍受的痛楚,痛得全身挛缩起来。那道影子凌空一扬,立即杳然,如水过无痕,根本无从捉摸。
  许不归踉踉跄跄地退了几步,心里油然生出一种可怕的恐惧之意,就像水泡一样,在他体内不断膨胀。他心里充满惊惧,身子却骤然弹起,双臂一振,抓向对方双肩。江逸云身子向左一转就闪开了。许不归还想出击,突然感到身后闪过一道影子,疾若流星,他无暇多虑,立即翻身滚出,但他去势再快,总不如那道可怖的鬼影,他身上立刻又被某种灼热的鞭子样的东西扫过,登时扑倒在地。
  水晶只觉胸口窒闷,根本喘不过气来。她面无人色,全身每一根筋都在颤抖,感到难以形容的虚弱和疲乏。她慢慢抬起头来,惨白的脸在月光下显得异常凄苦,令人心酸。她哀怨地望着江逸云,嘴角露出一种单调的笑容,这笑容仿佛只是一种没有温暖的亮光。他站在那里,一张脸比冰雪更冷酷,比山岳更坚忍。她不觉打了个冷战,他看她的那种眼光真可怕,没有同情,没有温暖,像刀锋一样锐利。她感到脸上火辣辣的,颤声道:“你……你既然瞧不起我,又为什么要救我……”
  江逸云慢慢道:“我并没有瞧不起你。”
  水晶忽然笑起来,这笑声听起来宛如啼血的杜鹃,哀伤欲绝,又充满对生命不尽的讥嘲。她按着心口,哑声道:“你为什么不说实话,我知道你瞧不起我……否则……否则你就不会那样看我……”
  江逸云道:“那我应该怎样看你?”
  水晶怔了半晌,喃喃道:“我……我不知道……”
  江逸云道:“这里太僻静了,你还是回自己屋里去吧……”
  水晶抬头看着他,沉默半晌,道:“谢谢你。”
  江逸云道:“不必谢我,但你最好不要再离开你的丈夫了,那很危险……”
  水晶心里一咯噔,这人似乎是无所不知的,就像冬夜的月光,冷冷地照着沧海横流的世界,冷眼旁观,一言不发。她打了个哆嗦,颤声道:“你认得我的丈夫?”
  江逸云道:“我认得,而且知道他现在正在到处找你。”
  水晶发出一声令人痛心的呻吟,凄然道:“我怎么有脸去见他?”
  江逸云道:“但你总得去面对他,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最不可容忍的就是欺骗和背叛。不过许不归已经死了,你可以永远保守这个秘密……”
  水晶流泪道:“我……我……”
  江逸云仍旧不动声色,淡淡道:“已经很晚了,你该回去了,再不回去,就很难解释了。”
  水晶心头一震,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匆匆离去。
  江逸云默然半晌,缓步离去。
  等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树阴之间,楚更苹忽然出现在回廊中。他绕着许不归的尸体转了两圈,慢慢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望着天上那弯孤月,唇边露出一丝诡异而冷酷的微笑。
  离开金陵之前,冷雪雯忽然收到一张拜贴,约她掌灯时分在城外十里处的废墟中相见,言辞恳切恭谨,字形流丽飞动,却未署名。这张拜贴煞是考究,芬芳扑鼻。她安顿好金筱寒,前去赴约。策马奔驰多时,远远见得一片庄院,广数十亩,楼宇连亘。行到门前,断垣零落,阶上细草如毯。
  一四旬男子迎了出来,衣帽整洁,拱手笑道:“冷仙子真乃信人也,敝上已恭候多时。”
  门后闪出八名婢女,长袖宫装,手笼纱灯,在前引路。冷雪雯越发诧异,入则见杂草丛生,蓬蒿满院。接连穿过几行院落,方见一幢小楼,颇为雅洁。楼门口十余名婢女对着她盈盈下拜。她正诧异,忽闻笑声朗朗,一男子飘然而出,锦衣斑斓,丰采韶秀,正是前日在官道上所遇之人。他微微欠身,笑道:“有劳姑娘远道而来,恕罪恕罪。”
  冷雪雯凝望他半晌,道:“公子这是何意?”
  于怜香道:“姑娘既到金陵,于某怎能不尽地主之谊?闻说姑娘即将离去,特来为姑娘饯行。”
  冷雪雯道:“多谢公子好意,只是有要事在身,万难奉陪。”
  于怜香也不生气,微笑道:“既然如此,于某不敢勉强。”
  冷雪雯转身要走,于怜香从侍女手中接过一盏琉璃灯,道:“月黑风高,姑娘拿着路上照明。”冷雪雯怔了半晌,轻轻道:“多谢公子。”
  于怜香微微一笑道:“姑娘一路小心。”他站在宅门口看着她消失在萤火朦胧的丛林中,只觉自己生命的荣枯在那一瞬间围绕着她起落。
  刚进城,冷雪雯就隐约嗅到一股刺鼻的烟味,抬头只见一股冲天的浓烟,浓烟下面是熊熊的烈火,火光中依稀可以辨认出一片院落的轮廓。那院落已几乎被火焰吞没,从浓烟和火海里,扑来滚滚热浪,哭喊声交织成一片。她环顾左右,忽然意识到着火的地方仿佛就是她们下榻的客栈,她心里咯噔一下,策马狂奔,不一会儿就赶到了火场,果然是客栈起了火。她绕着着火的屋子狂奔一气,一面冲着火海大喊金筱寒的名字,一面向周围的人打听金筱寒的下落。
  还有不少人挣扎在火海中,绝望地哀号求救。冷雪雯从未见过如此惨烈的景象,这么多人挣扎在死亡边缘,伤心绝望的、悲痛欲绝的、长号痛哭的、痛苦呻吟的,惨不忍睹。
  浓烟滚滚,火海中的人几乎要窒息而死。迎面吹来一阵风,一股浓烟随风钻进了冷雪雯的鼻孔,呛得她直打喷嚏。整个院落都被浓烟遮盖了,要想救出任何生命,希望极其渺茫。
  但只要有一线生机,冷雪雯就决心去试试。她脱下风衣,浸湿了水,裹住全身,捂住鼻子和嘴巴,冲进火海。屋里浓烟滚滚,火蛇狂舞,简直无法靠近。她大声呼喊,双眼被烟熏得通红,眼前模糊一片,不顾一切的冲进客房。里面烟雾弥漫,漆黑一团,顶梁椽子均摇摇欲坠,眼看就要坍塌下来。浓烟和大火灼热的气流包围着她,飞溅的火花落在她的头发上、脖子上和衣服上,她嘴里有一股烧焦的烟味,喉咙和肺里也像着了火一样。
  她踉踉跄跄地在房里摸索着,就在她精疲力竭,眼看要倒下去的一瞬间,她摸到了一只手。她重新振作起来,将金筱寒抱在怀里,顺手扯下一床棉被裹住她全身,拼尽最后的力气冲了出去。她的眼睛越来越红,呼吸也越来越急促,全身的力气几乎都要耗尽。最后她终于冲出了火海,这时她已耗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倒在地上。随即有人拿着水向她奔来。她双手捧住水罐,一口气就喝掉了一多半。她缓过劲来,揭开裹住金筱寒全身的棉被,看到她只是暂时昏迷过去,顿时松了一口气。
  天空布满了红光,笼罩着大地的黑夜也透着血红。
  忽然有一人在她面前俯下身来,柔声询问,她愕然抬头,看见于怜香一脸关切,目光深邃而温柔。她愣了一下,摇摇头。于怜香道:“这个小姑娘昏迷不醒,姑娘如不嫌弃,不妨暂到寒舍休息。”冷雪雯看了看金筱寒苍白的小脸,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夜半时分,霏霏细雨,悄然飘洒。园中红花满枝,湖岸的柳树晕成朦胧的一片。花外传来点点更漏,夜深人静,漏声似乎变得分外悠长遥远。
  父亲写给新月教主的那封信摊开在桌上,江逸云却几乎没有勇气再看一次。
  水墨芳给他设了一个局,他明明知道这一点,却只能愣头愣脑地往里钻。这一切都因为他的父亲。剑门中人一诺千金。这是祖上定的规矩。父亲死后也就成了“祖上”,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成了规矩,他许过的每一个承诺也成了必须偿还的重债。剑门中人重然诺。据说祖父生前许过不少承诺,幸亏父亲死得早,否则恐怕会给那些要求践诺的人折磨死——也许父亲的早逝就是因为践诺。
  但为了母亲,即便是陷阱,他也必须往里跳。对于母亲来说,所有与父亲有关的东西都是宝贵的,即便是仇人。死者已矣,生者的愿望却不能不满足。
  冷清的书房,四面寒峭,只有红烛幽明,炉香袅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