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作者:韩涛    更新:2021-11-24 03:26
  内室门口,站着一个穿着淡绿罗衣的少女,道:“你们把舅舅放到榻上去,慢点儿,哎,轻一些啊!”狄梦庭从她身边走过,只觉她吹气如兰,一阵阵幽香送了过来,胸口登时突突突突的跳个不停。当下低下头,不敢去看她的面容,将赵士德放在一张锦榻上,连忙转身走出舱门。
  这时夕阳西下,天边红透的晚霞逐渐暗淡、暗淡,不一刻便被夜色吞没。花舫驶到湖心,狄梦庭站在船边,眺望无垠的夜空,心乱如丝,他一会儿想到师父临终前给自己讲的故事,一会儿想到自己前途未卜,一会儿又想到舱中的小姐,他方才在舱中匆匆一望,未能看得清楚,却也觉出这小姐容颜娇媚,秀丽动人,此刻回想起来,犹然为之心动。
  他深深吸了一口湖风,暗自对自己说:“狄梦庭啊狄梦庭,你如今师仇难报,落魄世间,前途凶吉难料,这当口还动什么乱七八糟的念头?人家是名门巨富,千金之躯,你在人家眼里不过是一个小叫化子而已,可别想入非非,没的让人家笑话!”
  话是这么说,他眼睛却又不由自主地望向船舱,只见舱中亮起了烛光,纱窗上映着那小姐的纤影,她跪在榻前,肩头一耸一耸的,似在哭泣。狄梦庭心中一热,又想道:“铁衣山庄派人暗害师父,是受了薛野禅的指使,与赵士德未必有太多干系。何况师父常说:医家应以救人为本。纵是万恶不赦之徒,也须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不能见死不救。”想到这里,他鼓起勇气,走到舱门前,轻轻敲了敲,推门走进。
  舱中烛光昏暗,映得小姐与洁蕊的脸上一片凄恻之色,两人坐在赵士德的床前,均是一筹莫展。见狄梦庭走进,洁蕊抬头道:“小叫化子,你来做什么?”
  狄梦庭道:“这位先生内腑移位,伤势着实不轻。若不及早医治,拖到天明,只怕纵能留住性命,一身武功从此不能保全。”
  洁蕊急道:“舅老爷伤重,谁不知道?可是……可是这当口上哪里找大夫去?”
  狄梦庭道:“倘若你们信得过我,让我为先生切脉诊治,试试好么?”
  这时赵士德从昏迷中醒来,听到有人说话,睁开眼睛,见舱门前立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也不暇理会,向小姐问道:“什么人要给我治伤?”
  小姐望了一眼狄梦庭,犹豫说道:“便是这位小……小先生。”
  赵士德哪里相信,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说道:“胡闹,胡闹!”
  小姐心中也是不信,却道:“舅舅,您的伤这样重,再不能拖下去了。不如让他给您治一治,左右算是一线希望。”
  赵士德听到“左右算是一线希望”八字,心头一震,叹了一声:“罢了,就听我外甥女这一次。”他撑起身,向狄梦庭打量了一会儿,道:“少年,你也会治病么?”口气中颇有怀疑之意。
  狄梦庭想着师父惨死的情景,本来对铁衣山庄的人心下暗恨,可是他天性不易记仇,否则也不会进舱请求治病了,此刻听赵士德如此不信任的询问,虽感不快,还是点了点头,道:“生死由天,晚辈只能勉力一试。倘若治得好,算您命里的福缘,若治不好,那也是该有这么一劫。”说着走到床榻前,只见赵士德肩背都受了极厉害的刀剑之伤,包扎的布片上还在不断渗出鲜血,伸手又替赵士德搭了搭脉,道:“您遭人偷袭,匆忙中使阴劲与那人对了一掌,却被对方的掌力回激入体,致使胸脉经络受了震荡,对不对?”
  赵士德见这个少年单是搭一下自己的脉搏,便将当时动手过着的情形说得一点不差,心中大奇,脱口道:“你……你怎么知道?”
  狄梦庭道:“我知道。”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囊,拔出八枝金针放在床榻边。
  赵士德心中生出一丝指望,道:“小……小先生,这伤有治么?”以他铁衣山庄四大护法之首,居然叫狄梦庭一声“小先生”,可算得客气之极了。
  狄梦庭不答,剪开赵士德的绷带,发现他肩背上共受了四处外伤,臂骨亦已折断,右膀有一处肩骨裂成碎片。这等厉害的骨碎,在外科中本是极难接续,但在风霁月门下弟子看来,却也寻常,于是替他接骨疗伤,又用师门独传的金针灸法,刺遍三十六路大穴,理正他受伤扭曲的经脉。他初次替人接骨,手法未免不够敏捷,但忙了个把时辰,终于包扎妥善,说道:“我用金针刺了您的麻穴,待会儿麻劲过去,伤口会疼得很厉害。您现在睡一会儿吧。”
  他又转过身,对小姐说道:“小姐,我给尊舅父开一张药方,你可有笔纸?”
  小姐见他为舅舅接骨针灸,着手成春,心中又奇又敬,听他出言询问,微微一惊,脸上不禁闪过一丝酡红,道:“有,请小先生随我来。”她将狄梦庭带进内舱,向桌后的锦凳指了指,说道:“小先生,请坐。”
  狄梦庭见桌上整整齐齐放着笔墨纸砚,在一方镇尺下面,压着一张素笺,写着一行娟秀的小字:“醉漾轻舟,信流引到花深处。尘缘相误,无计花间住。”这二十个字刚好题满半张素笺,甚为精致,当是出自这小姐之手,虽微嫌劲力不足,但颇见清丽脱俗。
  小姐也发现狄梦庭在注视自己的书法,忙将素笺收起,羞道:“胡乱涂鸦,不入方家法眼。”
  狄梦庭除医经之外没读过多少书,书法更不行,但常见师父练字,对书法的好坏倒也识得一些,便道:“小姐这笔钟绍京《灵飞经》帖的书法,轻不为飘,重不为滞,加之灵巧遒媚的笔致,好得很啊!”
  小姐听他认出自己的字体,心下甚喜,却不多言,重新换过一张白纸,铺在狄梦庭面前,道:“小先生家学渊源,书法定有造诣,请开方吧。”
  狄梦庭提起笔来,脸上登时红了,他虽然也读书写字,却从未跟师父临帖习字,于书法一道实是浅薄之至,此刻见这小姐的年纪比自己还小着一两岁,字却写得如此好看,可把自己比了下去,无可奈何之下,只得硬着头皮开了一张药方,交到小姐手中,道:“待会儿将船靠了岸,请吩咐人照方抓药,我来为尊舅父煎煮。”
  小姐接过药方,道:“今天若没有你,真是不堪……唉,真是多谢你啦!”说着深深施下一礼。
  狄梦庭见小姐没笑话自己的字写得难看,暗松了一口气,又见她向自己盈盈拜倒,惊得手足无措,有心前去搀扶,却又不敢,忙道:“救人乃是医家之本,你可别……别……,我还是到舱外待一会儿吧。”
  正文 第三章 娟影凌波
  狄梦庭来到船头,脸上犹然阵阵发烫。他坐了好一会儿,凉凉的湖风迎面吹拂,陡觉微寒,才发现为赵士德接骨时将外衣脱下,出来时忘记穿上。他不敢回屋去取,心中默想那小姐的一颦一笑,暗觉自己自惭形秽,不由得一阵甜蜜,一阵廖怅。其实他年纪尚小,自幼随师父过着隐居的生活,对男女之情只是一知半解,但每人一生之中,初次知好色而慕少艾,无不神魂颠倒,如醉如痴,固不仅以狄梦庭为然。何况那小姐容颜清丽,在他颠沛困厄之际与之相遇,竟致情窦初开,倾倒难以自持。
  正在他心猿意马之际,忽听舱门一响,却是洁蕊走出,见狄梦庭怔怔出神,道:“小叫化子,你想什么呢?”
  狄梦庭心中一惊,只道被她看出自己的心事,羞得脸上通红,道:“没……没……想什么。”
  洁蕊奇道:“没想什么?那你脸红什么?”她似笑非笑的打量了狄梦庭几眼,却没继续追问下去,从身后取出一件迭放整齐的衣衫,道:“你这件衫子又破又脏,我家小姐给你补好洗净了,叫我送来,说船头风冷,让你赶紧换上。”
  狄梦庭接过衣衫,见衣上的几处破口都用锦线缝好,针脚细腻之极,若不细看几乎发现不了补缀过的痕迹,显然颇费一番心思。他将衣衫穿上,心中一片温暖,道:“多谢小姐。”
  洁蕊笑道:“你为舅老爷接骨治伤,说来应是我们该多谢你呢。”说着双手捧起一个托盘,走到狄梦庭面前,道:“这次舅老爷转危为安,可多亏你啦!小姐说你辛苦了半日,定然又饥又渴,让我送点心香茶来。”说着,将托盘放在船头的一张小几上。
  狄梦庭见盘中摆的是四色小碟,分别放着一碟虾仁蒸饺、一碟鸡丝炸藕盒、一碟桂花松子千层糕、一碟冰糖百合酥饼,另有一壶香茶,壶嘴冒着袅袅一丝热气,相隔尚远,已是清香扑鼻。
  狄梦庭闻到点心的香气,舌下已不由得涌出一团口涎,感激地说:“你家小姐想得周到,我便不客气了。”先捏了一只蒸饺放入口中,轻轻一嚼,满口鲜香,滋味绝妙无伦。当即落手如飞,顷刻之间,将四碟点心吃得干干净净。洁蕊见他吃得香甜,只是微笑。点心吃完,狄梦庭倒了一杯茶,望着杯中碧绿的西湖龙井,一口饮尽,只觉一道热线直落肺腑,浑身说不出的舒服受用。
  哪知洁蕊却大声叫道:“哎……哎,你这人怎么回事?真是个小叫化子,茶是这么喝的?”
  狄梦庭吓了一跳,放下杯子怔怔地望着洁蕊,心想:“怎么?我……有什么不对之处?”
  洁蕊道:“这壶茶是小姐为你精心烹的,连我家老爷都没口福品味,你却这么大口大口地牛饮,岂不将小姐的心意都糟蹋了?”
  狄梦庭张口结舌,道:“这茶……这茶不一般么?”
  洁蕊白了他一眼,道:“那是自然。茶乃水中之君子,酒乃水中之小人。你喝时一饮而尽,分明是把茶当酒了,这种小人的喝法,不雅之至。小叫化子,你可知吃茶也是一门高深的学问?”
  狄梦庭道:“吃茶便是吃茶了,还有学问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