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作者:聂云岚    更新:2021-11-24 03:20
  这时,沈班头正在玉府门前溜哒,见何招来出府来了,便上前和他搭话。沈班头根本不问及他是否见到香姑的事儿,只和他闲扯一些京城内哪里闹热、哪里好玩的闲话。
  闲扯间,何招来忽然问道:“老哥可知前门外是否有家名‘五方斋’的京果铺?”
  沈班头:“有的。那是一家有名的老店铺,就开设在正街左手。”
  何招来:“多承老哥指点。”说完便想抽身离去。
  沈班头忙喊住了他,问道:“那铺里的果点虽多,但真正有名的也只几样,不知老哥想去买点什么?”
  何招来:“有人托我给捎两盒‘一口酥’回去。”
  沈班头心里暗暗一惊,又说道:“正中。‘一口酥’是那铺里的名产。只是价钱贵极,京城里一般人家是享用不起的。托老哥捎带此品的想定是位讲究的朋友。”
  何招来不自在地笑了笑:“哪里,哪里,只不过是位同行中的伙计,也许他是带去送人的。”说完便忙告辞沈班头,勿匆向北走去。
  沈班头站在玉府门前望着何招来匆匆走去的背影,心里暗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玉小姐和香姑原来却在他家里!”
  原来自三月前玉娇龙和香姑偷偷逃离玉府以后,玉大人闻报愤怒已极,曾拔剑击桌,发誓要与玉娇龙永断父女之情,还借用了郑庄公‘不及黄泉无相见也’一句话来作誓词。
  他直被气得两日水米未沾,三日未上衙署,不到半月,便已须发全白,好似突然老去十年一般。玉夫人本已卧病在床,听到玉娇龙出走的消息后,只是日夜悲泣,病情日益加重,一连三月,拒不服药,惟时时低唤着玉娇龙的小字,已是奄奄一息。府内一切事务,全赖少夫人鸾英一人统率承担。好在鸾英平时心性大度平和,对下人也颇休恤厚道,府内上下,无论老少男女,也多服她提调,把府内大小家务安排得井井有条。鸾英除了忙于家务,还要服侍重病在床的玉母,有时还得乘机顺色劝慰夹怒带恨、疾首痛心的玉父。
  因此,三月来,鸾英也消瘦了许多。
  玉娇龙出走的消息,尽管内院仆婢尽知,但都心里明白情势的严重,谁也不敢外传。
  外面差仆下人,虽也有所风闻,但都惧招来横祸,谁也缄口不提,只做无事一般。整个玉府更笼罩着一层神秘而又不测的气氛。
  玉大人也曾派遣一、二心腹出外打探玉娇龙的消息,一来可以信任派遣的人少,二来派出的人都只注意选择在通都大道之间查访,无暇顾及偏僻之地,以至探查三月,却是踪迹全无。
  沈班头也是奉玉大人密托查访的心腹之一。以他多年捕窃探贼的经验和他久混江湖的阅历,他应是不难查得玉娇龙的迹踪的。可他真不愧是个具有深谋远虑的干练捕快班头,他考虑得就远比他人缜密得多。他从肖冲被玉娇龙抽打的那一柳条中,早已心里明自,玉娇龙决非等闲之辈,自己去招惹于她,无异是以卵击石,枉自送命。再说,就是将她踪迹查明并设计将她送回王府,万一玉大人一怒之下毁了她的性命,将来又后悔起来,罪责难免又落到自己头上。沈班头想来想去,认为这个差事对自己只是个见过不见功、招祸不招福的差事。因此,他只在京城附近游玩一番,便回禀探访无着,应付了事。
  今天,沈班头却于无意间竟从何招来的来意、神色和言谈中探察出了玉娇龙的去向,他得意之余,不禁又犹豫起来。这事是禀告王大人的好,还是不禀告的好?知而不报,有负玉大人对自己的恩德,简直是不忠不义;报了,将来后果如何?自己纵不死于玉大人的悔责,也将死于玉小姐的怨怒。他反复权衡利害,总觉决心难下。沈班头正在徘徊犹豫,踱步沉思,玉大人回府来了。沈班头等他刚一下马,便忙上前参见请安。玉大人亲切地看他一眼,见他仍穿着一件已经显得破旧的棉衣,便停立下来,带着几分悲悯和几分关切的语气对他说道:“天气都已经渐热了,你怎么还穿着这样一件破棉衣?你等会到我书房来,我叫她们清几件我的旧便服给你。”
  沈班头心里有如拂过一阵春风,说了声:“多谢大人!”便恭恭敬敬地退到一旁去了。等玉大人步上石阶,他才跟在后面向府内定去。沈班头见王大人步履已略显蹒跚,从背影看去,他那原有的虎臂已经变得瘦削,沈班头知他这些变化都是为玉小姐出走之事忧愤而来,心里也不禁为之感到一阵难过。在快走近内院时,玉大人停下步来,抬头向后花园那边怅望了许久,接着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又才慢步向内院走去。
  沈班头从玉大人适才那一停一望和一声轻微的叹息中,他已察看到了玉大人那不肯向人当面表露出来的心意:他对玉小姐尚怀有舐犊之情,并时时在为她的下落而暗自忧念。这一下,沈班头已打消了心里的第一个顾虑:玉小姐回来后,玉大人是决不会一怒之下置她于死地的了。剩下来的另一个顾虑,只要能不让玉小姐知道是自己策谋,她也就无从怨怒到自己身上。他边想边对自己说:“这事务必小心行事才是。”
  再说玉大人回房后,不等更换官服,便先到玉夫人房里探望。见夫人病情毫无起色,心情也十分沉重,只坐在床边,温言慰问几句,又吩咐房中婢仆小心侍候,直到夫人又昏昏睡去时,这才回到书房更衣休息。
  玉大人正想看书解闷,鸾英进房来了。她把何招来突然来府探望香姑,强求相见,最后花了一百两银子才将他遣走之事,详细禀告了玉父。玉父听后,拈须沉吟片刻,说道:“这事有违常情。那何招来不过一村野小民,与香姑虽是舅甥,却只见过一面,竟会这等情切,又敢于这般放肆,其中恐有情弊!”接着又问鸾英:“你看那何招来神色如何?”
  鸾英道:“我也未注意他的神色。只是我将香姑已经私逃的实情告知他时,他似无惊优之色。”
  玉父又沉吟片刻,也不再问什么,只把手一挥,说道:“好了,你各自回房去吧。”
  鸾英便退出书房去了。
  玉大人也无心看书了,独自在房中踱来踱去。沈班头已伫候在书房门外,他见玉大人正在沉思,不敢贸然进来,直等玉大人蓦然抬头发现了他,叫他进去时,他才跨进房去。玉大人将已由丫环清好的几件旧衣亲手交给沈班头,沈班头双手接过衣服,说道:“恕小的腿残,不便叩谢!”
  玉大人:“几件旧衣不算什么,你在我府里也是够辛劳的了。”
  沈班头压低声音说:“大人嘱小的密访玉小姐下落一事,迄来交差,未能与大人分忧,心里很觉愧对大人。”
  玉大人将手一挥,说道:“由她去吧!此事休再提了。”
  沈班头欲言又忍,欲走又留。他这迟疑不决的神态立即引起了玉大人的注意。玉大人注视着他问道:“沈班头,看你好似有话要说,不妨说来。”
  沈班头小声嗫嗫地说道:“禀大人,玉小姐的下落,小的已探得八分,只是小的心存顾忌,怕担戴不起罪责,不敢禀告大人。”
  玉大人听了并未露出惊诧之色,若已成竹在胸地说道:“是否在何招来家里?”
  沈班头却反而吃了一惊,点了点头,说:“是的。在安国留村。”
  玉大人:“你从何处探访得来?”
  沈班头:“从何招来来府所露出的破绽中推察得来。”
  玉大人:“你且说说。”
  沈班头:“何招来来看香姑,本属常情,但当他听说香姑因病不便与他相见时,却不听少夫人劝阻,不顾侯府家规,执意要见,已违常情,可疑之一;当他见过少夫人后出府去时,小的明知他未曾见到香姑,却未见他稍有失望神情,反而面带喜色,又违常情,可疑之二;他所带来土产,都非出在安国,而是京城市上之物,可见并非如他所说,是特地专程来看香姑,可疑之三;他向小的打听‘五芳斋’地址,说他的一个伙计托他捎带‘一口酥’回去,而这正是玉小姐最为喜食之物,可疑之四。小的据此四点可疑,故而推断出玉小姐八成是在他家。”
  玉大人赞赏地点点头,说道:“疑得有据,说得有理。我看不是八成,而是肯定在他家里的了。”
  沈班头疑惑不解地问道:“不知大人为何亦疑及此。”
  玉大人拈须答道:“虚虚实实:兵法常理。我回府听少夫人说起此事,便已料到的了。”
  沈班头不觉肃然起敬道:“大人料事如神,真不愧是元戎韬略。”
  玉大人将手一摆,说道:“这事就交你去办,如何?”
  沈班头犹豫片刻,说道:“小的为报大人恩德,虽赴汤蹈火亦不敢辞,只是这事非比寻常,小的怕有失误……”
  玉大人似乎早已看出他的疑虑,不等他说完,便截断他的话,说道:“你不必心存顾忌,一切由我作主,决不至累及于你。只是这事务宜缜密,计划必须周稳,行动更应特别小心。”
  沈班头听玉大人这样一说,这才放下心来,忙上前一步,低声说道:“小的已想出了个万全之策:只有借助‘一口酥’的药力,才能请得玉小姐回府。”
  玉大人俯首沉吟,在房里踱来踱去,过了一会,猛一转身,断然说道:“就这么去办吧!人由你选派,切勿轻心,务宜缜密!”
  沈班头应了一声,退出书房,急忙走出内院。他见天色尚早,便又出府径向前门走去。到了前门正街‘五芳斋’店铺门前,他向四周张望一阵,又在门前逡巡片刻,然后才跨进铺去,向正站在柜台前接待顾客的伙计问道:“劳驾小哥,请问刚才可曾有个年约五十来岁的乡下老哥来买过‘一口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