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作者:聂云岚    更新:2021-11-24 03:20
  玉娇龙回头把脸向着门外,但却在聚精凝神地听着。
  高师娘又问:“那位汉子呢?”
  老香火:“到枣林后面店子里打酒去了。”
  高师娘:“那汉子是个什么样人?平常人哪有这等饷马!”
  老香火:“他自称从关外来,要到冀南去办点私事。看样子像个军爷,很豪爽。”
  高师娘又接过话说:“这位夫人和这位小姐乃是西疆边帅玉大人的宝眷。那位汉子若果是关外军汉,多半是玉大人辖下的人了。”
  高师娘还想说点什么,玉夫人忙止住她说:“一个过路汉子谁知他的底细,高师娘何用说及这些。”
  正在这时,外面家人来报风雪已停,催促夫人上路。
  玉娇龙出来经过廊前时,那黑马一看见她,又是昂首,又是刨蹄,转来转去,势欲挣断缰绳奔跑过来。玉娇龙也是一步一回首,不胜依依。高师娘来到玉小姐身旁,低声对她说:“玉小姐,那马好仔认识你?!”玉娇龙凄然地一笑,略略点了点头。高师娘眼里没有敌意,玉娇龙脸上也无怒容。
  车马又出发了,在积雪漫漫的古道上,留下一串深深的车迹蹄痕。
  约莫行了半里之遥,玉娇龙忽然听到后面远远处地传来一声马的长长的嘶鸣,接着,又隐隐传来阵阵断断续续的歌声。“天苍苍……野茫茫……无端奇祸……起萧墙……”
  歌声在白茫茫的旷野里回荡,显得更加悲凉。玉娇龙整个心都张开来装进这一声声的呼唤。她探出半个身子回头望去,见后面已经显得遥远的土冈上,就在那棵巨大的枯树旁边,一匹雄壮的黑马昂然而立,马背上骑着一个披羊皮的身影,那身影还是那样的壮实,还是那样的伟岸。玉娇龙似乎还看到了那张异常英俊的面孔和那双含着嘲讽神色的眼睛。
  她真想象前些日子在沙漠中那般,跨出车门,纵上马背,斩断辕索,向土冈上那匹黑马驰去。可她看了眼紧跟在后面那辆庄严华贵的马车,耳边立即响起了“非礼勿听,非礼勿视”,“行不动裙,笑不露银”等一连串的训海,特别是那天晚上关于高师娘“失足”
  坠楼的喻叹,她心里一阵悚然、身上那一圈圈无形的绳索也似乎在收紧。玉娇龙轻轻哀叹了声,土冈、马影顿时变得模糊起来。她缩回车去,端然坐着,一任眼泪珠滚水滴湿透衣衫,她却紧咬住唇,不让一声哼吐出来。
  过了张家口,一路无话。玉夫人一行老少终于在大年年底之前到达京城家下。
  玉帅在京府第,坐落在城南虎幄街南端,原是前朝一家王府旧第。因玉帅的父亲玉绍廷总兵为王事战死,皇上念其忠勇,除恩赐玉帅荫袭侯爵外,并将这座府第赏赐给他。
  府第占地颇广,楼台亭阁,雕栏玉砌;古柏花树,枝叶扶疏;前厅内院,曲径回连。
  玉帅出镇西疆,偌大一座府第仅留下玉娇龙的哥哥玉玑和嫂嫂张鸾英居住。整座府第虽然幽深壮丽,却显得冷冷清清。真是庭院空阶寂寂,花园草木荒芜,虽处京华闹市,却如置身幽谷。玉夫人已离家十年,今日来归,触景生清,不免有些感慨。玉娇龙离家时年纪尚小,记忆已觉依稀,今见府内这般宽广清静,正中心意,暗暗高兴。高师娘喜它气象威严,有如躲进崖洞。香姑惊其陈设豪丽,好似来到天上。总之,各人志趣不同,感受也就不一。
  再说王娇龙的哥哥玉玑,字怀壁,年已三十,比玉娇龙年长一十三岁。就在玉帅出京那年,参加会试中了进士,后经朝考,得点翰林,任翰林院编修,以后又任过吏部主事,一年前已出任沧州州官去了。少夫人张氏亦随任去到沧州,因得知玉母已从西疆起程回京,于半月前特从沧州赶回料理迎候。张鸾英是世家出身,知书识礼,性情温厚。
  她在玉母面前,亦能顺意承欢,克尽孝道。因此,很受王母宠爱。这次婆媳重聚,自有一番悲欢。鸾英在府第门前拜迎玉母时,见姿婆颔上皱纹增了许多,两鬓已变霜白,心里一阵酸楚,不觉凄然泪下。玉母将她扶起,见媳妇虽仍不减当年丰艳,毕竟已属中年,至今尚无生育,也怜悯起她来,心里也是难过。玉母与鸾英正叙话间,玉娇龙已来到鸾英身旁亲亲热热地叫了声“嫂嫂”,同时给她深深一礼。鸾英顿感眼前一亮,恍如一只彩凤飞来。她先是一怔,接着又是一惊,呆立一瞬,当她回过神来,认出这就是娇龙妹妹时,也忘了还礼,便忙把她拉住,仔细打量一番,不禁啧啧称赞道:“妹妹,十年不见,你竟长得这般标致,京中姐妹简直没有人肯和你并坐的了。”
  玉娇龙羞红着脸嫣然一笑说:“嫂嫂休夸。小妹久处边陲,不谙京城礼俗,还望嫂嫂多加指教。”鸾英客套两句后,又把玉娇龙看了一番,心想:都说西疆荒漠,不知是何灵气,竟使娇龙长出这等人才!雍容而无脂粉气,娇艳而无柔媚态。言谈动止,但觉其神情慧秀,眉目含英,鸾英想尽各种名花,都觉无可与她伦比。她突然想起《崔莺莺传》中对“天生尤物”的慨叹那段话来。她想:“娇龙妹也许就是书中所称的‘夭生尤物’吧!”但她马上又自悔比喻失当,暗暗自愧自责起来。
  玉母居住的正房,鸾英早已打扫布置得停停当当,除卧室、客堂以及接见仆婢们的督勤房外,还专门给玉母布置了一间清静的佛堂,以便玉母一早一晚进香诵经。
  玉娇龙的卧房本安顿在玉母卧室左侧的楼上,玉娇龙推说自己好静,嫌这里仆婢太多,愿只带着香姑到花园后面另一小楼居住。玉母奈何她不得,也就应允了。只是说单去香姑一人她不放心,一定要高师娘也住过去。王娇龙心里虽然不愿,也不便强辞,终于还是答应了。
  这座小楼在花园后面,与玉母居住的正房相隔百步,原是玉娇龙的哥哥玉玑读书之处,楼下分正厅侧厅,正厅乃玉玑每日向老师聆教受业之地,侧厅一作者师休息之用,一为玉玑朗读之所。楼上亦分三间,中为藏书所在,两旁乃老师和玉玑卧室。小楼布置得极为雅致,正厅侧厅,壁上挂满名人字画。楼上配有走廊,可以观赏花园景色。玉娇龙让高师娘住在楼下侧厅内,她和香姑住在楼上。她对高师娘说:“有什么事要烦你的,我自会下来找你。”高师娘当然明白她的意思,连连点头应是。她又对香姑说:“每早每晚我到花园信步,你休跟来,也不得让人前来窥探。”
  香姑心性乖巧,知小姐是暗指高师娘,也不说破,只应了声:“小姐放心,我就守在厅前等你回来。”
  玉娇龙把一切安顿好后,便已是新年。玉府在京亲故闻知玉夫人回京,都纷纷趁新年之机前来探望,自有一番闹热。那些亲故的女眷们,只要得见玉娇龙的,对于她的天生丽质和她那独特的丰姿,无不惊叹倾羡,交口称赞不已。那般富贵人家的女眷们,整天闲着无事做,最爱研装究饰、评头品足、说美道丑的了。王娇龙貌美的声名,有如丹桂飘香,很快就吹遍京城内的朱阁绣楼,以致那些与玉府非亲非故的大家大眷,都以得与玉娇龙一见为荣。当然,也有一些平时顾影自怜,自许西施而又心怀狭妒的女子,一听别人称赞玉娇龙,心里总觉不是滋味,有心要和她一比姣艳。当她们打听到玉娇龙将去哪家作客时,便千方百计找个借口赶了前去。可叹的是,她们不比还好,也还不失是一只被人称羡的金鸡,一比之下,就犹如金鸡飞到了凤凰身边,不觉黯然失色,结果是一个个羞红了脸,回去后还怅然若失多天。
  玉娇龙貌美也传到铁贝勒王爷的王妃耳朵里去了。王妃半信半疑,也想看个究竟,便以洗尘为名,派人送去请帖一张,邀请玉夫人偕玉娇龙去王府赴宴。
  铁贝勤王爷与玉帅原也有过一些交往,玉夫人亦因拜祝之类的礼尚往来,也曾多次去过王府。因此,对于王妃的邀请,并不感到意外,使回复来人,欣然应允了。
  王妃原本是蒙古一亲王的女儿,十三年前,蒙古发生内乱,亲王为叛部所杀。当时王妃年仅十六岁。后朝廷命铁贝勒王爷监军前去蒙古进行镇抚,内乱很快得以平息。在一次赛马会上,王妃骑着亲王留下的二匹骏马出场参加比赛,全靠马的神骏和她骑术的精湛,把众骑远远抛在后面,夺得花红牛羊。王爷爱她英姿健爽,怜她失恃无依,便娶她回京,将她立为王妃。这王妃生得也还俊秀,只是住情刚直,平时不甚讲究修饰,亦不甚注重小节。
  但对王爷却十分体贴敬重,每遇王爷因外事有不如意时,她都能劝言排解,因此颇得王爷欢心。她对家人亦很宽厚,奴仆中每有过失,她在王爷面前总是尽力袒隐,因此,王府中上下人等对她亦很敬戴。
  王妃自随王爷进京后,一切也都称心适意,唯一使她不乐的,就是对故土的思念。
  每当她想起塞外,那无边的草原,那圆圆的毡房,那游动的马群,一齐浮上她的心头,令她潸然泪下。
  王妃下帖邀请玉夫人母女过府饮宴,除了她出于好奇想看看玉娇龙究竟有多美外,还出于另外一点只有她自己才明白的原因,那就是她听说玉娇龙刚从西疆回京,西疆虽和蒙古相距甚远、毕竟同是塞外,她想听王娇龙谈谈塞外风光,从她身上感到一些草原的气息,以聊慰自己的乡思。
  到了赴宴那天,玉娇龙推说头闷,不想前去。玉母正在为难,鸾英进房来了。闲谈间,她谈及王记的来历和身世,特别是当她谈到王妃的骑术京中无人不夸时,玉娇龙的心动了,她不禁好奇地问:“京城哪有地方能容得一个女人驰马?”
  鸾英说:“王爷府中就有一条马道,绕着花园,足足有三四里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