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作者:金庸    更新:2021-11-24 03:13
  握住剑柄,提了起来,只见剑刃不住颤动,似乎只须轻轻一抖,便能
  折断,心想:“此剑如此单薄,只堪观赏,并无实用。”
  那为首的青衣剑士从怀中取出一块轻纱,向上抛起,说道:“请大王平伸剑
  刃,剑锋向上,待纱落在剑上,便见此剑与众不同。”眼见一块轻纱从半空中飘
  飘扬扬的落将下来,越王平剑伸出,轻纱落在剑上,不料下落之势并不止歇,轻
  纱竟已分成两块,缓缓落地。原来这剑已将轻纱划而为二,剑刃之利,实是匪夷
  所思。殿上殿下,采声雷动。
  青衣剑士说道:“此剑虽薄,但与沉重兵器相碰,亦不折断。”
  勾践道:“范大夫,拿去试来。”范蠡道:“是!”双手托上剑匣,让勾践
  将剑放入匣中,倒退数步,转身走到一名锦衫剑士面前,取剑出匣,说道:“拔
  剑,咱们试试!”
  那锦衫剑士躬身行礼,拔出佩剑,举在空中,不敢下击。范蠡叫道:“劈下!”
  锦衫剑士道:“是!”挥剑劈下,落剑处却在范蠡身前一尺。范蠡提剑向上一撩,
  嗤的一声轻响,锦衫剑士手中的长剑已断为两截。半截断剑落下,眼见便要碰到
  范蠡身上,范蠡轻轻一跃避开。众人又是一声采,却不知是称赞剑利,还是范大
  夫身手敏捷。
  范蠡将剑放回匣中,躬身放在越王脚边。
  勾践说道:“上国剑士,请赴别座饮宴领赏。”八名青衣剑士行礼下殿。勾
  践手一挥,锦衫剑士和殿上侍从也均退下,只除下范蠡一人。
  勾践瞧瞧脚边长剑,又瞧瞧满地鲜血,只是出神,过了半晌,道:“怎样?”
  范蠡道:“吴国武士剑术,未必尽如这八人之精,吴国武士所用兵刃,未必
  尽如此剑之利。但观此一端,足见其余。最令人心忧的是,吴国武士群战之术,
  妙用孙武子兵法,臣以为当今之世,实乃无敌于天下。”勾践沉吟道:“夫差派
  这八人来送宝剑,大夫你看是何用意?”范蠡道:“那是要咱们知难而退,不可
  起侵吴报仇之心。”
  勾践大怒,一弯身,从匣中抓起宝剑,回手一挥,察的一声响,将坐椅平平
  整整的切去了一截,大声道:“便有千难万难,勾践也决不知难而退。终有一日,
  我要擒住夫差,便用此剑将他脑袋砍了下来!”说着又是一剑,将一张檀木椅子
  一劈为二。
  范蠡躬身道:“恭喜大王,贺喜大王!”勾践愕然道:“眼见吴国剑士如此
  了得,又有甚么喜可贺?”范蠡道:“大王说道便有千难万难,也决不知难而退。
  大王即有此决心,大事必成。眼前这难事,还须请文大夫共同商议。”勾践道:
  “好,你去传文大夫来。”
  范蠡走下殿去,命宫监去传大夫文种,自行站在宫门之侧相候。过不多时,
  文种飞马赶到,与范蠡并肩入宫。
  范蠡本是楚国宛人,为人倜傥,不拘小节,所作所为,往往出人意表,当地
  人士都叫他“范疯子”。文种来到宛地做县令,听到范蠡的名字,便派部属去拜
  访。那部属见了范蠡,回来说道:“这人是本地出名的疯子,行事乱七八糟。”
  文种笑道:“一个人有与众不同的行为,凡人必笑他胡闹,他有高明独特的见解,
  庸人自必骂他糊涂。你们又怎能明白范先生呢?”便亲自前去拜访。范避而不见,
  但料到他必定去而复来,向兄长借了衣冠,穿戴整齐。果然过了几个时辰,文种
  又再到来。两人相见之后,长谈王霸之道,投机之极,当真是相见恨晚。
  两人都觉中原诸国暮气沉沉,楚国邦大而乱,眼前霸兆是在东南。于是文种
  辞去官位,与范蠡同往吴国。其时吴王正重用伍子胥的种种兴革措施确是才识卓
  越。自己未必胜得他过。两人一商量,以越国和吴国邻近,风俗相似,虽然地域
  较小,却也大可一显身手,于是来到越国。勾践接见之下,于二人议论才具颇为
  赏识,均拜为大夫之职。
  后来勾践不听文种、范蠡劝谏,兴兵和吴国交战,以石买为将,在钱塘江边
  一战大败,勾践在会稽山被围,几乎亡国殒身。勾践在危机之中用文种、范蠡之
  计,买通了吴王身边的奸臣太宰伯pi,替越王陈说。吴王夫差不听伍子胥的忠谏,
  答允与越国讲和,将勾践带到吴国,后来又放他归国。其后勾践卧薪尝胆,决定
  复仇,采用了文种的灭吴九术。
  那九术第一是尊天地,事鬼神,令越王有必胜之心。第二是赠送吴王大量财
  币,既是他习于奢侈,又去其防越之意。第三是先向吴国借粮,再以蒸过的大谷
  归还,吴王见谷大,发给农民当谷种,结果稻不生长,吴国大饥。第四是赠送美
  女西施和郑旦,使吴王迷恋美色,不理政事。第五是赠送巧匠,引诱吴王大起宫
  室高台,耗其财力民力。第六是贿赂吴王左右的奸臣,使之败坏朝政,第七是离
  间吴王的忠臣,终于迫得伍子胥自杀。第八是积蓄粮草,充实国家财力。第九是
  铸造武器,训练士卒,待机攻吴。
  八术都已成功,最后的第九术却在这时遇上了重大困难。眼见吴王派来剑士
  八人,所显示的兵刃之利、剑术之精,实非越国武士所能匹敌。
  范蠡将适才比剑的情形告知了文种。文种皱眉道:“范贤弟,吴国剑士剑利
  术精。固是大患,而他们在群斗之时,善用孙武子遗法,更是难破难当。”范蠡
  道:“正是,当年孙武子辅佐吴王,统兵破楚,攻入郢都,用兵如神,天下无敌。
  虽齐晋大国,亦畏其锋,他兵法有言道:'我专为一,敌分为十,是以十攻其一
  也,则我众而敌寡。能以众击寡者,则吾之所与战者,约矣。'吴士四人与我越
  士四人相斗,吴士以二人专攻一人,以众击寡,战无不胜。”
  言谈之间,二人到了越王面前,只见勾践手中提着那柄其薄如纸的利剑,兀
  自出神。
  过了良久,勾践抬起头来,说道:“文大夫,当年吴国有干将莫邪夫妇,善
  于铸剑。我越国有良工欧治子,铸剑之术,亦不下于彼。此时干将、莫邪、欧治
  子均已不在人世。吴国有这等铸剑高手,难道我越国自欧治子一死,就此后继无
  人吗?”文种道:“臣闻欧治子传有弟子二人,一名风胡子,一名薛烛。风胡子
  在楚,薛烛尚在越国。”勾践大喜,道:“大夫速召薛烛前来,再遣人入楚,以
  重金聘请风胡子来越。”文种遵命而退。
  次日清晨,文种回报已遣人赴楚,薛烛则已宣到。
  勾践召见薛烛,说道:“你师父欧治子曾奉先王之命,铸剑五口。这五口宝
  剑的优劣,你倒说来听听。”薛烛磕头道:“小人曾听先师言道,先师为先王铸
  剑五口,大剑三,小剑二,一曰湛卢,二曰纯钧,三曰胜邪,四曰鱼肠,五曰巨
  阙。至今湛卢在楚,胜邪、鱼肠在吴,纯钧、巨阙二剑则在大王宫中。”勾践道:
  “正是。”
  原来当年勾践之父越王允常铸成五剑后,吴王得讯,便来相求。允常畏吴之
  强,只得以湛卢、胜邪、鱼肠三剑相献。后来吴王阖庐以鱼肠剑遣专诸刺杀王僚。
  湛卢剑落入水中,后为楚王所得,秦王闻之,求而不得,兴师击楚,楚王始终不
  与。
  薛烛禀道:“兴师曾言,五剑之中,胜邪最上,纯钧、湛卢二剑其次,鱼肠
  又次之,巨阙居末。铸巨阙之时,金锡和铜而离,因此此剑只是利剑,而非宝剑。”
  勾践道:“然则我纯钧、巨阙二剑,不敌吴王之胜邪、鱼肠二剑了?”薛烛道:
  “小人死罪,恕小人直言。”勾践抬头不语,从薛烛这句话中,已知越国二剑自
  非吴国二剑之敌。
  范蠡说道:“你既得传尊师之术,可即开炉铸剑。铸将几口宝剑出来,未必
  便及不上吴国的宝剑。”薛烛道:“回禀大夫:小人已不能铸剑了。”范蠡道:
  “却是为何?”薛烛伸出手来,只见他双手的拇指食指具已不见,只剩下六根手
  指。薛烛黯然道:“铸剑之劲,全仗拇指食指。小人苟延残喘,早已成为废人。”
  勾践奇道:“你这四根手指,是给仇家割去的么?”薛烛道:“不是仇家,
  是给小人的师兄割去的。”勾践更加奇怪,道:“你的师兄,那不是风胡子么?
  他为甚么要割你手指?啊,一定是你铸剑之术胜过师兄,他心怀妒忌,断你手指,
  教你再也不能铸剑。”勾践自加推测,薛烛不便说他猜错,只有默然不语。
  勾践道:“寡人本要派人到楚国去召风胡子来。他怕你报仇,或许不敢回来。”
  薛烛道:“大王明鉴,风师兄目下是在吴国,不在楚国。”勾践微微一惊,说道:
  “他……他在吴国,在吴国干甚么?”
  薛烛道:“三年之前,风师兄来到小人家中,取出宝剑一口,给小人观看。
  小人一见之下,登时大惊,原来这口宝剑,乃先师欧治子为楚国所铸,名曰工布,
  剑身上文如流水,自柄至尖,连绵不断。小人曾听先师说过,一见便知。当年先
  师为楚王铸剑三口,一曰龙渊、二曰泰阿、三曰工布。楚王宝爱异常,岂知竟为
  师哥所得。”
  勾践道:“想必是楚王赐给你师兄了。”
  薛烛道:“若说是楚王所赐,原也不错,只不过是转了两次手。风师兄言道,
  吴师破楚之后,伍子胥发楚平王之棺,鞭其遗尸,在楚王墓中得此宝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