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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金庸    更新:2021-11-24 03:12
  袁承志摇头道:“鞑子皇帝死了,不是我杀的。”众人料想鞑子皇帝被刺,京城必定大乱,次日一早,便即离盛京南下。不一日,进山海关到了北京,才听说满清皇帝皇太极在八月庚午夜里“无疾而终”,满清立了皇太极的小儿子福临做皇帝。小皇帝年方六岁,由睿亲王多尔衮辅政。袁承志道:“这多尔衮也当真厉害,他亲手杀了皇帝,居然一点没事,不知是怎生隐瞒的。”洪胜海道:“睿亲王向来极得皇太极的宠信,手掌兵权,满清的王公亲贵个个都怕他。他说皇太极无疾而终,谁也不敢多口。”袁承志道:“怎么他自己又不做皇帝?”洪胜海道:“这个就不知道了。或许他怕人不服,杀害皇太极的事反而暴露了出来。福临那小孩子是庄妃生的,相公那晚所见的贵妃,定然就是庄妃了。”袁承志此番远赴辽东,为的是行刺满清巨酋皇太极,以报父仇,结果亲眼见到皇太极毙命,虽非自己所杀,此人终究是死了,可是内心却殊无欢愉之意,不再思忖:“他为甚么将我交给祖叔叔?以他知人之明,自然料得到祖叔叔定会私自将我释放。他是不是要收服祖叔叔之心,好为他死心塌地的打仗办事?”又想:“祖叔叔投降鞑子,自然是汉奸了。只因他救了我性命,我便冲口而出的叫他叔叔,那岂不是只念小惠,不顾大义?到底该是不该?”想到皇太极临死的情状,当时似乎忍不住便想冲进房去救他性命,要是多尔衮下手稍缓,自己是否会出手相救,此时回思,兀自难说。再想到玉真子武功之强,满洲武士之勇,多尔衮手段的狠辣,范文程等人的深谋远虑,只觉世事多艰,来日大难,心中一片片空荡荡地,竟无着落处。
  袁承志取出银两,命洪胜海在禁城附近的正条子胡同买了一所大宅第,此次来京要结交王公巨卿、文武官员,以作闯军内应,须得排场豪阔。
  这日青青在宅中指挥童仆,粉刷布置。袁承志独自在城内大街闲逛。走到一处,见有数十名户部库丁手执兵刃,戒备森严。听途人说,是南方解来漕银入库。他想这是崇祯皇帝的根本,得仔细看看,当下站得远远的,察看附近的形势,突见两条黑影从库房屋顶上跃起,身法甚是迅速,一转眼间,已在东方隐没。袁承志大奇,心想光天化日之下,难道竟有大盗劫库,倒要见识一下是何等的英雄好汉,脚下加劲,奔到东北角上,人影已然不见,但这边只有一条道路,于是提气向前疾追,这一提气,真是疾逾奔马,追不多时,果见两人在向前急奔。他放轻脚步,防那两人发觉,但势头丝毫不缓,片刻间相距已近。但见那两人身穿红衣,头上伸出两条小辫子,看背后模样,竟是十五六岁的童子。两人肩头各负一个包裹,从身形脚步瞧来,包裹份量着实不轻,想来便是库银了,小小年纪,负了重物居然还能如此奔跃迅捷,实是难得。奔不多时,两个红衣童子已到城边。袁承志心想:“不知他们如何出城?”哪知二童竟不停步,直冲而出。
  守在城门口的军士眼前一花,两团火样的东西已从身旁擦过,正自惊诧,突然一个灰影又是一晃出城,比那两团红云更加迅速,等到望见是两个穿红、一个穿灰之人的背影时,三人早已去得远了。袁承志尾随双童,两名童子始终没有发觉。出城后奔行七八里路,眼前尽是田野。两童来到一座大宅之前,从身边取出带钩绳索,抛将上去,抓住墙头,攀援而上,跳了进去。袁承志走近,见那宅第周围一匝黑色围墙,墙高两丈,居然没一道门户。围墙涂得黑漆漆的,甚是阴森可怖,这已十分奇怪,而屋子竟没门户,更是天下少有的怪事。他好奇心起,纵身跃入,里面地基离墙却有两丈三尺高,如不是身负绝顶武功,多半会出于不意,摔跌一交。里面又有一道围墙,全是白色,仍是无门。他这时一不做二不休,跃上墙头。这堵墙比外面围墙已高了三尺,但因地基低陷三尺,在外面却看不出来。他跃进白墙,发觉地基又低三尺,前面一重围墙全作蓝色,墙垣更比白墙高了三尺。跃进一重又是一重,第四重是黄墙,第五重是红墙,那时墙高已达三丈三尺,他轻功再高,也已不能跃上墙头,当下施展“壁虎游墙功”,手足并用,提气直上。寻思:“难道出入此屋,都是要用绳索攀援?必定另有密门。”左手攀上墙头,一提劲,翻身而起,坐上墙头,只见里面是五开间三进瓦屋,静悄悄的似乎阒无一人。
  他高声叫道:“晚辈冒昧,擅进宝庄。贤主人可能赐见么?”说话一停,只听五道高墙上撞回来的回声先后交织,组成一片烦杂之声,屋中始终没有回答。
  他等了片刻,又叫一遍,突然第三进中扑出十余条巨犬,张牙舞爪,高声狂吠,模样甚是凶恶。他本见两个童子武艺高强,心想屋主人必是英侠一流,颇想结识,这时见屋里放出猛犬,知道主人厌恶外客,不便自讨没趣,于是跃出墙外,回到居所。进屋时,只见青青正在雇匠购物,整花木,修门窗,换地板,刷墙壁,忙得不可开交。袁承志暗喜,心想青弟助我甚多,当日衢江江上那股杀人不眨眼的凶狠气质,不到一年,竟然逐渐改变。晚饭后,他把刚才所遇说了。大家啧啧称奇,都猜不透怪屋中所居是何等样人。次日清晨,众人聚在花厅里吃早饭。庭中积雪盈寸,原来昨晚竟下了半夜大雪。院子里两树梅花含苞吐艳,清香浮动,在雪中开得越加精神。
  一名家丁匆匆进来,对青青道:“小姐,外面有人送礼来。”另一名家丁捧进礼物,原来是一个宋瓷花瓶,一座沈石田绘的小屏风。袁承志道:“这两件礼物倒也雅致,谁送的呀?”礼物中却无名帖。青青封了一两银子,命家丁拿出去打赏,问清楚是谁家送的礼,过了一会,家丁回来禀道:“送礼的人已走了,追他不着。”众人都笑那送礼人冒失,白受了他的礼,却不见他情。洪胜海道:“袁相公名满天下,这次来京,江湖上多有传闻,总是慕名的朋友向你表示敬意的。”众人都道必是如此。中午时分,有人挑了整席精雅的酒肴来,乃是北京著名的全聚兴菜馆做的名菜。一问厨师,说是有人付了银子让送来的。众人起了疑心,把酒肴让猫狗试吃,并无异状。下午又陆续有人送东西来,或是桌椅,或是花木,都是宅第中合用之物。青青只说得一句:“这里须得挂一盏大灯才是。”过不了一个时辰,就有人送来一盏精致华贵的大宫灯。再过片刻,又有人送来绸缎丝绒、鞋帽衣巾,连青青用的胭脂花粉,也都是特选上等的送来。铁罗汉一把抓住那送衣服的人,喝道:“你怎知这里有个头陀?连我穿的袈裟也送来了?”那衣店伙计给他一抓,吓了一跳,说道:“不知道啊!今儿一早,有人到小店里来,多出银子吩咐赶做的。”这时人人奇怪不已,纷纷猜测。青青故意道:“这送礼的人要是真知我心思,给我弄一串珍珠来就好啦。”隔了片刻,只见一个仆人走出厅去。青青向洪胜海道:“快瞧他到哪里去?”不多时那仆人又回来侍候。洪胜海却隔了一个时辰才回。他刚跨进门,珠宝店里已送了两串珠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