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作者:金庸    更新:2021-11-24 03:12
  石帮主可不能跟你学武功,还是让他要了我吧。”
  石破天忽道:“爷爷,叮叮当当认错人啦,我不是石破天。”丁不三道:“你不是石破天,那么你是谁?”石破天道:“我不是什么帮主,不是叮叮当当的‘天哥’。我是狗杂种,狗杂种便是狗杂种。这名字虽然难听,可是,我的的确确是狗杂种。”
  丁不三捧腹大笑,良久不绝,笑道:“很好。我要赏你一宝,既不是为了你是什么瓦帮主、石帮主,也不是为了阿当喜欢你还是不喜欢。那是丁不三看中了你!你是狗杂种也好、臭小子也好、乌龟王八蛋也好,丁不三看中了你,你就非要我的一宝不可。”
  石破天向丁不三看看,又向丁当看看,心想:“这叮叮当当把我认作她的天哥,那个真的天哥不久定会回来,我岂不是骗了她,又骗了她的天哥?但说不要她而要学武功,又伤了她的心。我还是一样都不要的好。”当下摇了摇头,说道:“爷爷,我已喝了你的‘玄冰碧火酒’,一时也难以还你,不如便算你老人家给我的一宝吧1丁不三脸一沉,道:“不成,不成,那‘玄冰碧火洒’说过是要还的,你想赖皮,那可不成。你选了没有,要阿当呢,还是要武功?”
  石破天向丁当偷瞧一眼,丁当也正在偷眼看他,两人目光接触,急忙都转头避开。丁当脸色惨白,泪珠终于夺眶而出,依着她平时骄纵的脾气,不是伸手大扭石破天耳朵,也必顿足而去,但在爷爷跟前,却半点威风也施展不出来,何况在这紧急当口,扭耳顿足,都适足以促使石破天选择习武,更是万万不可,心头当真说不出的气苦。
  石破天又向她一瞥,见她泪水滚滚而下,大是不忍,柔声道:“叮叮当当,我跟你说,你的确是认错了人。倘若我真是你的天哥,那还用得着挑选?自然是要……要你,不要学武功1丁当眼泪仍如珍珠断线般在脸颊上不绝流下,但嘴角边已露出了笑容,说道:“你不是天哥?天下那里还有第二个天哥?”石破天道:“或许我跟你天哥的相貌,当真十分相像,以致大家都认错了。”丁当笑道:“你还不认?好吧,容貌相似,天下本来也有的。今年年头,我跟你初相识时,你粗粗鲁鲁的抓住我手,我那时又不识你,反手便打,是不是了?”
  石破天傻傻的向她瞪视,无从回答。
  丁当脸上又现不悦之色,嗔道:“你当真是一场大病之后全忘了呢,还是假痴假呆的混赖?”石破天搔了搔头皮,道:“你明明是认错了人,我怎知那个天哥跟你之间的事?”丁当道:“你想赖,也赖不掉的。那日我双手都给你抓住了,心中急得很。你还嘻嘻的笑,伸过嘴……伸过嘴来想……想香我的脸孔。我侧过头来,在你肩头狠狠的咬了一口,咬得鲜血淋漓,你才放了。你……你……解开衣服来看看,左肩上是不是有这伤疤?就算我真的认错了人,这个我……我口咬的伤疤,你总抹不掉的。”
  石破天点头道:“不错,你没咬过我,我肩上自然不会有伤疤……”说着便解开衣衫,露了左肩出来。“咦!这……这……”突然间身子剧震,大声惊呼:“这可奇了1三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左肩上果然有两排弯弯的齿痕,合成一张樱桃小口的模样。齿印结成了疤,反而凸了出来,显是人口所咬,其他创伤决不会结成这般形状的伤疤。
  丁不三冷冷一笑,道:“小娃娃想赖,终于赖不掉了。我跟你说,上得山多终遇虎,你到处招惹风流,总有一天会给一个女人抓住,甩不了身。这种事情,爷爷少年时候也上过大当。要不然这世上怎会有阿当的爹爹,又怎会有阿当?只有我那不成器的兄弟丁不四,一生娶不到老婆,到老还是痴痴迷迷的,整日哭丧着脸,一副狗熊模样。好了,这些闲话也不用说他,如此说来,你是要阿当了?”石破天心下正自大奇,想不起什么时候曾给人在肩头咬了一口,瞧那齿痕,显而易见这一口咬得十分厉害,这等创伤留在身上,岂有忘记之理?这些日子来他遇到了无数奇事,但心中知道一切全因‘认错了人’,唯独这一件事去实在难以索解。他呆呆出神,丁不三问他的话,竟一句也没听进耳里。
  丁不三见他不作一声,脸上神色十分古怪,只道少年脸皮薄,不好意思直承其事,哈哈一笑,便道:“阿当,撑船回家去1丁当又惊又喜,道:“爷爷,你说带他回咱们家去?”丁不三道:“他是我孙女婿儿,怎不带回家去?要是冷不防给他溜之大吉,丁不三今后还有脸做人么?你说他帮里有什么‘着手回春’贝大夫这些人,这小子倘若缩在窝里不出头,去抓他出来就不大容易了。”
  丁当笑咪咪的向石破天横了一眼,突然满脸红晕,提起竹篙,在桥墩上轻轻一点,小船穿过桥洞,直荡了出去。
  石破天想问:“到你家里去?”但心中疑团实在太多,话到口边,又缩了回去。
  小如青缎子般,在月色下闪闪发光,丁当竹篙刺入水中,激起一圈圈漪涟,小船在青缎上平平滑了过去。有时河旁水草擦上船舷,发出低语般的沙沙声,岸上柳枝垂了下来,拂过丁当和石破天的头发,像是柔软的手掌抚摸他二人头顶。良夜寂寂,花香幽幽,石破天只当是又入了梦境。
  小船穿过一个桥洞,又是一个桥沿,曲曲折折的行了良久,来到一处白石砌成的石级之旁。丁当拾起船缆抛出,缆上绳圈套住了石级上的一根木椿。她掩嘴向石破天一笑,纵身上了石级。
  丁不三笑道:“今日你是娇客,请,请1石破天不知说什么好,迷迷糊糊的跟在丁当身后,跟着她走进一扇黑漆小门,跟着她踏过一条鹅卵石铺成的长长石路,跟着她走进了一个月洞门,跟着她走进一座花园,跟着她来到一个八角亭子之中。
  丁不三走进亭中,笑道:“娇客,请坐1石破天不知“娇客”二字是何意义,见丁不三叫他坐,只得坐下。丁不三却携着孙女之手,穿过花园,远远的去了。
  明月西斜,凉亭外的花影拖得长长地,微风动树,凉亭畔的一架秋千一幌一幌的颤拦。石破天抚着左肩上的疤痕,心下一片迷惘。
  过了好一会,只听得脚步细碎,两个中年妇人从花径上走到凉亭外,略略躬身,微笑道:“请新官人进内堂更衣。”石破天不知是什么意思,猜测要他进内堂去,便随着二人向内走去。
  经过一处荷花池子,绕过一道回廊,随着两个妇人进了一间厢房。只见房里放着一大盘热水,旁边悬着两条布巾。一个妇人笑道:“请新官人沐裕老爷说,时刻匆忙,没预备新衣,请新官人将就些,仍是穿自己的衣服吧。”二人吃吃而笑,退出房去,掩上了房门。
  石破天心想:“我明明叫狗杂种,怎么一会儿变成帮主,一会儿成了天哥,叫作石破天也就罢了,这时候又给我改名叫什么‘娇客’、‘新官人’?”他存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情,,看来丁不三和丁当对自己并无恶意,一盘热汤中散发着香气,不管三七二十一,除了衣衫,便在盘中洗了个浴,精神为之一爽。
  刚穿好衣衫,听得门外一个男子声音朗声说道:“请新官人到堂上拜天地。”石破天吃了一惊,‘拜天地’三字他是懂的,一经联想,‘新官人’三字登时也想起来了,小时候曾听母亲讲过新官人、新娘子拜天地的事。他怔怔的不语,只听那男子又问:“新官人穿好衣衫了吧?”石破天道:“是。”那人推开房门,走了进来,将一条红绸挂在他颈中,另一朵红绸花扣在他的襟前,笑道:“大喜,大喜。”扶着他手臂便向外走去。
  石破天手足无措,跟着他穿廊过户,到了大厅上。只见明晃晃地点着八根巨烛,居中一张八仙桌上披了红色桌帏。丁不三笑吟吟的向外而立。石破天一踏进厅,廊下三名男子便齐声吹起笛子来。扶着石破天的那男子朗声道:“请新娘子出堂。”
  只听得环佩丁冬,先前那两个中年女子扶着一个头兜红绸、身穿红衫的女子,瞧这身形正是丁当。那三个女子站在石破天右侧。烛光濯眼,兰麝飘香,石破天心中又是胡涂,又是害怕,却又是喜欢。
  那男子朗声赞道:“拜天1石破天见了丁当已向中庭盈盈拜倒,正犹豫间,那男子在他耳边轻声说道:“跪下来叩头。”又在他背上轻轻推了推。石破天心想:“看来是非拜不可。”当即跪下,胡乱叩了几个头。扶着丁当的一个女子见他拜得慌乱,忍不住卟哧一声,笑了出来。
  那男子赞道:“拜地1石破天和丁当转过身来,一齐向内叩头。那男子又赞道:“拜爷爷。”丁不三居中一站,丁当先拜了下去,石破天微一犹豫,跟着便也拜倒。
  那男子赞道:“夫妇交拜。”
  石破天见丁当侧身向自己跪下,脑子中突然清醒,大声说道:“爷爷,叮叮当当,我可真的不是什么石帮主,不是你的天哥。你们认错了人,将来可别……可别怪我。”
  丁不三哈哈大笑,说道:“这浑小子,这当儿还在说这些笑话!将来不怪,永远也不怪你1石破天道:“叮叮当当,咱们话说在头里,咱们拜天地,是闹着玩呢,还是当真的?”丁当已跪在地下,头上罩着红绸,突然听他问这句话,笑道:“自然是当真的。这种事……那有……那有闹着玩的?”石破天大声道:“今日你认错了人,可不管我事埃将来你反悔起来,又来扭我耳朵,咬我肩膀,那可不成1一时之间,堂上堂下,尽皆灿然。
  丁当忍俊不禁,格格一声,也笑了出来,低声道:“我永不后悔,只要你待我好,对我真心,我……我自然不会扭你耳朵,咬你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