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作者:金庸    更新:2021-11-24 03:12
  关东四大门派的底,咱们已摸得清清楚楚,软鞭、铁戟,一柄鬼头刀,几十把飞刀,那也够不上来跟长乐帮为难埃司徒帮主的事,是咱们自己帮里家务,要他们来管什么闲事?只不过这件事在江湖上张扬出去,可就十分不妥。咳,咳……真正的大事,大伙儿都明白,却是侠客岛的‘赏善罚恶令’,那非帮主亲自来接不可,否则……否则人人难逃这个大劫。”
  云香主道:“贝先生说的是。长乐帮平日行事如何,大家都心里有数。咱们弟兄个个爽快,不喜学那伪君子的行迳。人家要来‘赏善’,是没什么善事好赏的,说到‘罚恶’,那笔帐就难算得很了。这件事若无帮主主持大局,只怕……只怕……唉……”
  贝海石道:“因此事不宜迟,依我之见,咱们须得急速将帮主请回总舵。帮主眼前这……这一场病,恐怕不轻,倘若吉人天相,他在十天半月中能回复原状,那是再好不过。否则的话,有帮主坐镇总舵,纵然未曾康复,大伙儿抵御外敌之时,心中总也是定些,可……可是不是?”众人都点头道:“贝先生所言甚是。”贝海石道:“既是如此,咱们做个担架,将帮主和米香主两位护送回归总舵。”
  当下各人砍下树枝,以树皮搓索,结成两具担架,再将石帮主和米香主二人牢牢缚在担架之上,以防下崖时滑跌。八人轮流抬架,下摩天崖而去。
  那少年这日依着谢烟客所授的法门修习,将到午时,只觉手阳明大肠经、足阳明胃经、手太阳小肠经、足太阳膀胱经、手少阳三焦经、足少阳胆经六处经脉中热气斗盛,竟是难以抑制,便在此时,各处太阴、少阴、厥阴的经脉之中却又陡如寒冰侵蚀。热的极热而寒的至寒,两者不能交融。他数年勤练,功力大进,到了这日午时,除了冲脉、带脉两脉之外,八阴八阳的经脉突然间相互激烈冲撞起来。他撑持不到大半个时辰,便即昏迷过去,此后始终昏昏沉沉,一时似乎全身在火炉中烘焙,汗出如渖,口干唇焦,一时又似坠入了冰窖,周身血液都似凝结成冰。如此热而复寒,寒而复热,眼前时时幌过各种各样人影,有男有女,丑的俊的,纷至沓来,这些人不住在跟他说话,可是一句也听不见,只想大声叫喊,偏又说不出半点声音。眼前有时光亮,有时黑暗,似乎有人时时喂他喝汤饮酒,有时甜密可口,有时辛辣刺鼻,却不知是什么汤水。
  如此胡里胡涂的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一日额上忽然感到一阵凉意,鼻中又闻到隐隐香气,慢慢睁开眼来,首先看到的是一根点燃着的红烛,烛火微微跳动,跟着听得一个清脆柔和的声音低声说道:“天哥,你终于醒过来了1语音中充满了喜悦之情。
  那少年转睛向声音来处瞧去,只见说话的是个十七八岁少女,身穿淡绿衫子,一张瓜子脸儿,秀丽美艳,一双清澈的眼睛凝视着他,嘴角边微含笑容,轻声问道:“什么地方不舒服啦?”
  那少年脑中一片茫然,只记得自己坐在岩石上练功,突然间全身半边冰冷,半边火热,惊惶之下,就此晕了过去,怎么眼前忽然来了这个少女?他喃喃的道:“我……我……”发觉自身是睡在一张柔软的床上,身上盖了被子,当即便欲坐起,但身子只一动,四肢百骸中便如万针齐刺,痛楚难当,忍不装氨的一声叫了出来。
  那少女道:“你刚醒转,可不能动,谢天谢地,这条小命儿是拣回来啦。”低下头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吻,站直身子时但见她满脸红晕。
  那少年也不明白这是少女的娇羞,只觉她更是说不出的好看,便微微一笑,嗫嚅着道:“我……我在那里啊?”
  那少女浅笑嫣然,正要回答,忽听得门外脚步声响,当即将左手食指竖在口唇之前,作个禁声的姿势,低声道:“有人来啦,我要去了。”身子一幌,便从窗口中翻了出去。那少年眼睛一花,便不见了那姑娘,只听得屋顶微有脚步细碎之声,迅速远去。
  那少年心下茫然,只想:“她是谁?她还来不来看我?”过了片刻,只听得脚步声来到门外,有个咳嗽了两声,呀的一声,房门推开,两人走了进来。一个是脸有病容的老者,另一个是个瘦子,面貌有些熟悉,依稀似乎见过。
  那老者见那少年睁大了眼望着他,登时脸露喜色,抢上一步,说道:“帮主,你觉得怎样?今日你脸色可好得多了。”那少年道:“你……你叫我什么?我……我……在什么地方?”那老者脸上闪过了一丝忧色,但随即满面喜悦之容,笑道:“帮主大病了七八天,此刻神智已复,可喜可贺,请帮主安睡养神。属下明日再来请安。”说着伸出手指,在那少年两手腕脉上分别搭了片刻,不住点头,笑道:“帮主脉象沉稳厚实,已无凶险,当真是吉人天相,实乃我帮上下之福。”那少年愕然道:“我……我……名叫‘狗杂种’,不是‘帮主’。”
  那老者和那瘦子一听此言,登时呆了,两人对望了一眼,低声道:“请帮主安息。”倒退几步,转身出房而去。
  那老者便是‘着手回春’贝海石,那瘦子则是米香主米横野。
  米横野在摩天崖上为谢烟客内劲所伤,幸喜谢烟客其时内力所胜无几,再得贝海石及时救援,回到长乐帮总舵休养数日,便逐渐痊愈了,只是想到一世英名,竟被谢烟客一招之间擒获,不免甚是郁郁。
  贝海石劝道:“米贤弟,这事说来都是咱们行事莽撞的不是,此刻回想,我倒盼当时谢烟客将咱们九人一古脑儿的都制服了,那便不致冲撞了帮主,引得他走火入魔。帮主一直昏迷不醒,能否痊可,实在难说,就算身子好了,这门阴阳交攻的神奇内功,却无论如何是练不成了。万一他有什么三长两短,唉,米贤弟,咱们九人中,倒是你罪名最轻。你虽然也上了摩天崖,但在见到帮主之前,便已先行失了手。”米横野道:“那又有什么分别?要是帮主有什么不测,大伙儿都是大祸临头,也不分什么罪轻罪重了。”
  岂知到得第八天晚间,贝海石和米横野到帮主的卧室中去探病,竟见石帮主已能睁眼视物、张口说话,两人自是欣慰无比。贝海石按他脉搏,觉到颇为沉稳,正喜欢间,不料他突然说了一句莫名奇妙的言语,说什么自己不是帮主,乃是‘狗杂种’。贝米二人骇然失色,不敢多言,立时退出。
  到了房外,米横野低声问道:“怎样?”贝海石沉吟半晌,说道:“帮主眼下心智未曾明白,但总胜于昏迷不醒。愚兄尽心竭力为帮主医治,假以时日,必可复原。”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道:“只是那件事说来便来,神出鬼没,帮主却不知何时方能全然痊可。”过了一会,说道:“只消有帮主在这里,天塌下来,也有人承当。”轻拍米横野的肩头,微笑道:“米贤弟,你不用担心,一切我理会得,自当妥为安排。”
  那少年见二人退出房去,这才迷迷糊糊的打量房中情景,只见自身是睡在一张极大的床上,床前一张朱漆书桌,桌旁两张椅子,上铺锦垫。房中到处陈设得花团锦簇,绣被罗帐,兽香袅袅,但觉置身于一个香喷喷、软绵绵的神仙洞府,眼花缭乱,瞧出来没一件东西是识得的。他吹了一口长气,心想:“多半我是在做梦。”
  但想到适才那个绿衫少女软语腼腆的可喜模样,连秀眉绿鬓也记得清清楚楚,她跃了出去的窗子兀自半开半掩,却也不像是在做梦。他伸起右手,想摸一摸自己的头,但手只这么轻轻一抬,全身又是如针刺般剧痛,忍不装哎哟”一声,叫了出来。
  忽听得房角落里有人打了个呵欠,说道:“少爷,你醒了……”那是个女子声音,似是刚从梦中醒觉,突然之间,她“氨的一声惊呼,说道:“你……你醒了?”一个黄衫少女从房角里跃了出来,抢到他床前。
  那少年初时还道先前从窗中跃出的少女又再回来,心喜之下,定睛看时,却见这少女身穿鹅黄短袄,服色固自不同,形颜亦是大异,她面庞略作圆形,眼睛睁得大大地,虽不若那绿衫少女那般明艳绝伦,但神色间多了一份温柔,却也妩媚可喜。那少年生平直至此日,才首次与他年纪相若的两个女郎面对面的说话,自是分辨不出其间的细致差别。只听她又惊又喜的道:“少爷,你醒转来啦?”
  那少年道:“我醒转来了,我……我现下不是做梦了么?”
  那少女格格一笑,道:“只怕你还是在做梦也说不定。”她一笑之后,立即收敛笑容,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问道:“少爷,你有什么吩咐?”
  那少年奇道:“你叫我什么?什么少……少爷?”那少女眉目间隐隐含有怒色,道:“我早跟你说过,我们是低三下四之人,不叫你少爷,又叫什么?”那少年喃喃自语:“一个叫我帮……什么‘帮主’,一个却又叫我‘少爷’,我到底是谁?怎么在这里了?”
  那少女神色略和,道:“少爷,你身子尚未复原,别说这些了。吃些燕窝好不好?”
  那少年道:“燕窝?”他不知燕窝是什么东西,但觉肚子十分饥饿,不管吃什么都是好的,便点了点头。
  那少女走到邻房之中,不久便捧了一只托盘进来,盘中放着一只青花瓷碗,热气腾腾地喷发甜香。那少年一闻到,不由得馋涎欲滴,肚中登时咕咕咕的响了起来,那少女微微一笑,说道:“七八天中只净喝参汤吊命,可真饿得狠啦。”将托盘端到他面前。
  那少年就着烛火看去,见是雪白一碗粥不像粥的东西,上面飘着些干玫瑰花瓣,散发着微微清香,问道:“这样好东西,是给我吃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