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
作者:金庸    更新:2021-11-24 03:11
  韩林儿在张无忌耳边低声道:“教主,让属下扑上前去,
  一刀刺死这鞑子皇帝,也好为天下百姓除一大害?”张无忌道:
  “不成,你去不得,鞑子皇帝身旁护卫中必多高手,除非是我
  去。”张无忌左首一人忽然说道:“不妥,不妥。以暴易暴,未
  见其可也。”
  张无忌、韩林儿、周芷若齐吃一惊,向这人看去,却是
  个五十来岁的卖药郎中,背负药囊,右手拿着个虎撑。那人
  双手拇指翘起,并列胸前,做了个明教的火焰手势,低声道:
  “彭莹玉拜见教主。教主贵体无恙,千万之喜。”
  张无忌大喜,道:“啊,你是彭……”原来那人便是彭莹
  玉,他化装巧妙,站在身旁已久,张无忌等三人竟未查觉。彭
  莹玉低声道:“此间非说话之所。鞑子皇帝除他不得。”张无
  忌素知他极有见识,点了点头,不再言语,伸手抓住了他左
  手轻摇数下。
  皇帝和皇太子过后,又是三千名铁甲御林军,其后成千
  成万的百姓跟着瞧热闹。街旁众百姓都道:“瞧皇后娘娘,公
  主娘娘去。”人人向西涌去。周芷若道:“咱们也去瞧瞧。”
  四人挤入人丛,随着众百姓到了玉德殿外,只见七座重
  脊彩楼耸然而立,楼外御林军手执藤条,驱赶闲人。百姓虽
  众,但张无忌等四人既要挤前,自也轻而易举,不久便到了
  彩楼之前。中间最高一座彩楼,皇帝居中而坐,旁边两位皇
  后,都是中年的肥胖妇人,全身包裹在珠玉宝石之中,说不
  尽的灿烂光华,头上所戴高冠模样甚是诡异古怪。皇太子坐
  于左边下首,右边下首坐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身穿锦袍,想
  必是公主了。
  张无忌游目瞧去,只见左首第二座彩楼中,一个少女身
  穿貂裘,颈垂珠链,巧笑嫣然,美目流盼,正是赵敏。这彩
  楼居中坐着一位长须王爷,相貌威严,自是赵敏的父亲汝阳
  王察罕特穆尔。赵敏之兄库库特穆尔在楼上来回闲行,鹰视
  虎步,甚是剽悍。
  此时众番僧正在彩楼前排演“天魔大阵”,五百人敲动法
  器,左右盘旋,纵高伏低,阵法变幻极尽巧妙。众百姓欢声
  雷动,皆大赞叹。
  周芷若向赵敏凝望半晌,叹了口气,道:“回去罢!”
  四人从人从中挤了出来,回到客店。彭莹玉向张无忌行
  参见之礼,各道别来情由。张无忌问起谢逊消息,彭莹玉甫
  从淮泗来到大都,未知谢逊已回中原。他说起朱元璋、徐达、
  常遇春等年来攻城略地,甚立战功,明教声威大振。
  韩林儿道:“彭大师,适才咱们抢上彩楼,一刀将鞑子皇
  帝砍了,岂非一劳永逸?”“彭莹玉摇头道:“这皇帝昏庸无道,
  正是咱们大大的帮手,岂可杀他?”韩林儿奇道:“鞑子皇帝
  昏庸无道,害苦了老百姓,怎么反而是咱们大大的帮手?”彭
  莹玉道:“韩兄弟有所不知。鞑子皇帝任用番僧,朝政紊乱,
  又命贾鲁开掘黄河,劳民伤财,弄得天怒人怨。咱们近年来
  打得鞑子落花流水,你道咱们这些乌合之众,当真打得过纵
  横天下的蒙古精兵么?只因这胡涂皇帝不用好官。汝阳王善
  能用兵,鞑子皇帝偏生处处防他,事事掣肘,生怕他立功太
  大,抢了他的皇位,因此不断削减他兵权,尽派些只会吹牛
  拍马的酒囊饭袋来领兵。蒙古兵再会打仗,也给这些混蛋将
  军害死了。这鞑子皇帝,可不是咱们的大帮手么?”
  这番话只听得张无忌连连点头称是。彭莹玉又道:“咱们
  若是杀了鞑子皇帝,皇太子接位,瞧那皇太子的模样,倒是
  个厉害角色,就算新皇帝也是昏君,总比他的胡涂老子好些。
  倘若他起用一批能征惯战的宿将来打咱们,那就糟了。”张无
  忌道:“幸得大师及时提醒,否则今日我们若然鲁莽,只怕已
  坏了大事。”
  韩林儿连打自己嘴巴,骂道:“该死,该死!瞧你这小子
  以后还敢胡说八道、乱出胡涂主意么?”登时把张无忌、周芷
  若、彭莹玉逗得都笑了。
  彭莹玉又道:“教主是千金之体,肩上担负着驱虏复国的
  重任,也不宜于冒大险,效那博浪之一击。属下见皇帝身旁
  的护卫之中,高手着实不少,教主虽然神勇绝伦,但终须防
  寡不敌众。万一失手,如何是好?”张无忌拱手道:“谨领大
  师的金玉良言。”
  周芷若叹道:“彭大师这话当真半点不错,你怎能轻身冒
  险?要知待得咱们大事一成,坐在这彩楼龙椅之中的,便是
  你张教主了。”韩林儿拍手道:“那时候啊,教主做了皇帝,周
  姑娘做了皇后娘娘,杨左使和彭大师便是左右丞相,那才教
  好呢!”周芷若双颊晕红,含羞低头,但眉梢眼角间显得不胜
  欢喜。
  张无忌连连摇手,道:“韩兄弟,这话不可再说。本教只
  图拯救天下百姓于水火之中,功成身退,不贪富贵,那才是
  光明磊落的大丈夫。”彭莹玉道:“教主胸襟固非常人所及,只
  不过到了那时候,黄袍加身,你想推也推不掉的。当年陈桥
  兵变之时,赵匡胤何尝想做皇帝呢?”张无忌只道:“不可,不
  可!我若有非份之想,教我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周芷若听他说得决绝,脸色微变,眼望窗外,不再言语
  了。
  四人谈了一会,用过酒饭,张无忌道:“我和彭大师到街
  上走走,打听义父的消息。”他想韩林儿性子直,见到甚么不
  平之事,立时便会挥拳相向,闯出祸来,便道:“韩兄弟,你
  和芷若今晚别出去了,便在客店中歇歇。”韩林儿道:“是,教
  主诸多小心!”当下张无忌和彭莹玉言定一个向西,一个向东,
  二鼓前回到客店会合。
  张无忌出店后向西行去,一路上听到众百姓纷纷谈论,说
  的都是今日“游皇城”的热闹豪阔。有人道:“南方明教造反,
  今日关帝菩萨游行时眼中大放煞气,反贼定能扑灭。”有人道:
  “明教有弥勒菩萨保佑,看来关圣帝君和弥勒佛将有一场大
  战。”又有人说:“贾鲁大人拉伕掘黄河,挖出一个独眼石人,
  那石人背上刻有两行字道:‘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
  反’,这是运数使然,勉强不来的。”
  张无忌对这些愚民之言也无意多听,信步之间,越走越
  是静僻,蓦地抬头,竟到了那日与赵敏会饮的小酒店门外。他
  心中一惊:“怎地无意之间,又来到此处?我心中对赵姑娘竟
  是如此撇不开、放不下吗?”只见店门半掩,门内静悄悄地,
  似乎并无酒客。
  他稍一迟疑,推门走进,见柜台边一名店伴伏在桌上打
  盹。走进内堂,但见角落里那张方桌上点着一枝明灭不定的
  蜡烛,桌旁朝内坐着一人。这张方桌正是他和赵敏两次饮酒
  的所在,除了这位酒客之外,店堂内更无旁人。
  那人听到脚步声,霍地站起,烛影摇晃,映在那人脸上,
  竟然便是赵敏。
  她和张无忌都没料到居然会在此地相见,不禁都“啊”的
  一声叫了出来。
  赵敏低声道:“你……你怎么会来?”语声颤抖,显是心
  中极为激动。张无忌道:“我闲步经过,便进来瞧瞧,哪知道
  ……”走到桌边,见她对面另有一副杯筷,问道:“还有人来
  么?”赵敏脸上一红,道:“没有了。前两次我跟你在这里饮
  酒,你坐在我对面,因此……因此我叫店小二仍是多放一副
  杯筷。”
  张无忌心中感激,见桌上的四碟酒菜,便和第一次赵敏
  约他来饮酒时一般无异,心底体会到了她一番柔情深意,不
  由得伸出手去握住了她双手,颤声道:“赵姑娘!”赵敏黯然
  道:“只恨,只恨我生在蒙古王家,做了你的对头……”
  突然之间,窗外“嘿嘿”两声冷笑,一物飞了进来,拍
  的一声,打灭了烛火,店堂中登时漆黑一团。张无忌和赵敏
  听到这冷笑之声,都知是周芷若所发,一时徬徨失措。耳听
  得屋顶脚步声细碎,周芷若如一阵风般去了。
  赵敏低声道:“你和她已有白首之约,是吗?”张无忌道:
  “是,我原不该瞒你。”赵敏道:“那日我在树后,听到你跟她
  这般甜言蜜语,恨不得立刻死了,恨不得自己从来没生在这
  世上。那日我冷笑两声,她一报还一报,也来冷笑两声。可
  是……可是你却没跟我说过半句教我欢喜的话儿。”
  张无忌心下歉仄,道:“赵姑娘,我不该到这儿来,不该
  再和你相见。我心已有所属,决不应再惹你烦恼。你是金枝
  玉叶之身,从此将我这个山村野夫忘记了罢。”
  赵敏拿起他手来,抚着他手背上的疤痕,轻声道:“这是
  我咬伤你的,你武功再高,医道再精,也已去不了这个伤疤。
  你自己手背上的伤疤也去不了,能除去我心上的伤疤么?”双
  臂搂住他的头颈,在他唇上深深一吻。
  张无忌但觉樱唇柔软,幽香扑鼻,一阵意乱情迷。突然
  间赵敏用力一口,将他上唇咬得出血,跟着在他的肩头一推,
  反身窜出了窗子,叫道:“你这小淫贼,我恨你,我恨你!”
  韩林儿于张无忌、彭莹玉出店后,向周芷若道:“周姑娘,
  你早些安歇。”不敢多说一句话,便站起身出房。周芷若微笑
  道:“韩大哥,你怕了我么?连在我面前多坐一会也不肯。”韩
  林儿胀红了脸,忙道:“不,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