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作者:金庸    更新:2021-11-24 03:11
  说罢跪倒在地,向天叩头。张无忌又是伤心,又是感
  激,跟着跪下。
  朱长龄站起身来,说道:“现下我心中已无半分疑惑。唉!
  少林、峨嵋、昆仑、崆峒,哪一派不是人多势众,武功高强?
  小兄弟,先前我决意拚了这条老命,杀得仇人一个是一个,以
  报令尊的大恩。但今日抚孤事大,报仇尚在其次。只是大地
  茫茫,却到何处去避这场大难?连我这等偏僻之极的处所,他
  们也都找上来了,哪里另有更加偏僻的所在?”他顿了一顿,
  又道:“谢大侠孤零零的独处冰火岛上,这几年的日子,想来
  也甚惨。唉,这位大侠对恩公恩嫂如此高义,我但盼能见他
  一面,死亦甘心。”
  张无忌听他说到义父孤零零的在冰火岛受苦,极是难过,
  心念一动,冲口说道:“朱伯伯,咱们一起到冰火岛去,好不
  好?我在岛上过的日子何等快活,但一回中土,所见所受,不
  是凶杀流血,便是担惊受怕。”朱长龄道:“小兄弟,你很想
  回到冰火岛去,是不是?”张无忌踌躇不答,暗忖自己已活不
  多久,何况去冰火岛途中海程艰险,未必能至,不该累得朱
  长龄一家身冒奇险,大海无情,只要稍有不测,那便葬身于
  洪波巨涛之中。
  朱长龄握住他双手,瞧着他脸,说道:“小兄弟,你我不
  是外人,务请坦诚相告,你是不是想回冰火岛去?”话声诚恳
  已极。
  张无忌此时心中,确是苦厌江湖上人心的险恶,极盼在
  身死之前能再见义父一面,如能死于义父怀抱之中,那么一
  生更无他求。在朱长龄面前,他也无法作伪隐瞒自己心事,于
  是缓缓点了点头。
  朱长龄不再多言,携着张无忌的手回到石室,向姚清泉
  道:“那是奸贼,确然无疑。”姚清泉点了点头,手执匕首,走
  进密室。只听得那开碑手胡豹长声惨呼,已然了帐。姚清泉
  从密室中出来,关上了铁门,但见他匕首上鲜血殷然,顺手
  便在靴底拂拭。
  朱长龄道:“这贼子来此卧底,咱们的踪迹看来已经泄露,
  此地不可再居。”当下领着各人,从石洞中出来,行了二十余
  里,转过两座山峰,进了一个山谷,来到一棵大树旁的四五
  间小屋前。
  此时天将黎明,各人进了小屋后,张无忌见屋中放的都
  是犁头、镰刀之类农具,但锅灶粮食,一应俱全。看来朱长
  龄为防强仇,在宅第之旁安排了不少避难的所在。朱长龄重
  伤之下,卧床不起。朱夫人取出土布长衫和草鞋、包头,给
  各人换上。霎时之间,大富之家的夫人小姐变成了农妇村女,
  虽然言谈举止不像,但只要不走近细看,也不致露出马脚。
  在农舍住了数日,朱长龄因有祖传云南伤药,服后痊愈
  很快,幸喜敌人也不再追来。
  张无忌闲中静观,见姚清泉每日出去打探消息,朱夫人
  却率领弟子收拾行李包裹,显然有远行之计。他知朱长龄为
  了报恩避仇,决意举家前往海外的冰火岛,心中极是欢喜。
  这一晚他睡在床上,想起如能天幸不死,终于到了冰火
  岛,终生得和这位美如天人的朱九真姊姊在岛上厮守,不禁
  面红耳热,一颗心怦怦跳动;又想朱伯伯、姚二叔和义父见
  面之后,三人结成好友,在岛上无忧无虑的啸傲岁月,既不
  怕蒙古鞑子残杀欺压,也不必担心武林强仇明攻暗袭,为人
  若斯,自也更无他求了。他想得欢喜,竟忘了自己身中寒毒,
  在世已为日无多,直到中夜,仍未睡着。
  正朦胧间,忽听得板门轻轻推开,一个人影闪进房来。张
  无忌微感诧异,鼻中闻到一阵淡淡幽香,正是朱九真日常用
  以薰衣的素馨花香。他突然满脸通红,说不出的害羞。
  朱九真悄步走到床前,低声问道:“无忌弟,你睡着了么?”
  张无忌不敢回答,双眼紧闭,假装睡熟,过了一会,忽有几
  根温软的手指摸到了他眼皮上。
  张无忌又惊又喜,又羞又怕,只盼她快快出房。他心中
  对朱九真敬重无比,只求每日能瞧她几眼,便已心满意足,心
  中固然无半分亵渎的念头,便是将来娶她为妻的盼望,也是
  从未有过。这时见她半夜里忽然走进房来,如何不令他手足
  无措?他忽然又想:“真姊难道有甚要紧事情,须得半夜里来
  跟我说么?”便在此时,突觉胸口膻中穴上一麻,接着肩贞、
  神藏、曲池、环跳诸穴上都一一被点。
  这一下大出他意料之外,哪想得到朱九真深夜里竟来点
  自己的穴道?不由得大是懊丧:“啊,真姊定是试探我睡着之
  后,是否警觉?明儿她解了我穴道,再来嘲笑我一番。早知
  如此,她进房时我便该跃起身来,吓她一跳,免得她明日说
  嘴。”
  只见她轻轻推开窗子,飞身而出,张无忌心道:“我快些
  解开穴道,跟在她身后,扮鬼吓她,倒也好玩。”当即以谢逊
  所授的解穴之法冲解穴道。但朱九真家传的“一阳指”功夫
  甚是了得,他直花了大半个时辰,方始解开被点诸穴,这尚
  因朱九真功力未够,又不欲令他知觉,因而使力极轻,否则
  他解穴之法再妙,却也冲解不开。待得站起身来,匆匆穿上
  衣服,跃出窗去,四下里一片寂静,哪里还有朱九真的影踪?
  他站在黑暗之中,颇感沮丧,忽尔转念:“真姊明儿要笑
  我无用,让她取笑便是,何必跟她争强斗胜?我平日想博她
  个欢喜,也是不易,今晚倘若追到了她,只怕她反而要着恼
  了。”想到此处,登时心安理得。这时已是初春,山谷间野花
  放出清香,他一时也睡不着,信步便顺着一条小溪走去。山
  坡上积雪初溶,雪水顺着小溪流去,偶尔挟着一些细小的冰
  块,相互撞击,铮铮有声。
  走了一会,忽听得左首树林传出格格一声娇笑,正是朱
  九真的声音,张无忌微微一惊,心道:“真姊瞧见我了么?”却
  听得她低声叱道:“表哥,不许胡闹,瞧我不老大耳括子打你。”
  跟着是几声男子的爽朗笑声,不必多听便知是卫璧。
  张无忌心头一震,几乎要哭了出来,做了半天的美梦登
  时破灭,心中已然雪亮:“真姊点我穴道,哪里是跟我闹着玩?
  她半夜里来跟表哥相会,怕我知道。”霎时间手酸脚软,又想:
  “我是个无家可归的穷小子,文才武功、人品相貌,那一样都
  远远不及卫相公。真姊和他又是表兄妹之亲,跟他原是郎才
  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
  自己宽解了一会,轻轻叹了口气,忽听得脚步声响,有
  人从后面走来,便在此时,朱九真和卫璧也低声笑语,手携
  手的并肩而来。张无忌不愿和他们碰面,忙闪身在一株大树
  后一躲。但听得两边脚步声渐渐凑近,朱九真忽然叫道:“爹!
  你……你……”声音颤抖,似乎很是害怕,原来从另一边来
  的那人正是朱长龄。
  朱长龄见女儿夜中和外甥私会,似乎甚为恼怒,哼了一
  声道:“你们在这里干甚么?”朱九真强作漫不在乎,笑道:
  “爹,表哥跟我这么久没见面了,今日难得到来,我们随便谈
  谈。”朱长龄道:“你这小妮子忒也大胆,若是给无忌知觉了
  ……”朱九真接口道:“我轻轻点了他五处大穴,这时睡得正
  香呢,待会去解开他穴道,管教他绝不知觉。”
  张无忌心道:“朱伯伯也瞧出我喜欢真姊,为了我爹爹有
  恩于他,不肯令我伤心失望。其实我虽喜欢真姊,却是绝无
  他念。朱伯伯,你待我当真太好了。”
  只听朱长龄道:“虽是如此,一切还当小心,可别功亏一
  篑,让他瞧出破绽。”朱九真笑道:“孩儿理会得。”卫璧道:
  “舅父,真妹,我也该回去了,只怕师父等我。”朱九真对他
  甚是依恋,说道:“我送你去。”朱长龄道:“好,我也去跟你
  师父谈一会。咱们此去北海冰火岛,大家须得万事齐备,不
  可稍有差失。”说着三人一齐向西。
  张无忌颇为奇怪,知道卫璧的师父名叫武烈,是武青婴
  的父亲,听朱长龄的口气,好像武家父女和卫璧都要去冰火
  岛,怎么事先没听他说过?这件事知道的人多了,难保不泄
  漏风声,别累及义父才好。他沉思半晌,突然间想到了朱长
  龄的一句话:“可别功亏一篑,让他瞧出破绽。”破绽,破绽,
  有甚么破绽?
  想到“破绽”两字,一直便在他脑海中的一个模模糊糊
  的疑团,蓦地里鲜明异常的显现在眼前:那幅“张公翠山恩
  德图”中,为甚么人人相貌逼肖,却将他尖脸的父亲画作了
  方脸?他父亲的眉目倒是很像,不错,那因为他父子俩眉目
  相似,可是他父亲是尖脸蛋,绝不像张无忌自己,脸作长方。
  听朱长龄说,这幅画是十余年前他亲笔所绘,就算他丹
  青之术不佳,也不该将大恩公画得面目全非。画上的张翠山,
  倒像是长大了的张无忌一般。“啊,另有一节。爹爹所使铁笔
  杆直笔尖,形似毛笔。那日他初回大陆,在兵器铺中买了一
  枝判官笔,还说轻重长短,将就可用,就是多了一只铁手之
  形,瞧来挺不顺眼。妈妈说一住定之后,就给他去另行铸造。
  但画中爹爹所使兵刃,却是寻常的判官笔,铁铸的人手中抓
  一枝铁笔。朱伯伯自己是使判官笔的大行家,甚么都可画错,
  怎能将爹爹所使的判官笔也画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