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作者:金庸    更新:2021-11-24 03:11
  这天见他拿来的
  仍是防风、南星之类药物捣烂的药糊,张开忌忍不住道:“大
  叔,这些药不大对症,劳你驾给我换几味成不成?”
  那汉子翻着一对白眼,向他瞧了半天,才道:“老爷开的
  药方,还能错得了么?你说药不对症,怎地也将你死人治活
  了?真是的,小孩子家胡言乱语,我们老爷听到了就算不见
  怪,可是你也不能太过不识好歹啊。”说着将药糊在他伤口上
  敷下。张无忌只有苦笑。
  那汉子道:“我瞧你身上的伤也大好了,该去向老爷、太
  太、小姐磕几个头,叩谢救命之恩。”张无忌道:“那是该当
  的,大叔,请你领我去。”
  那汉子领着他出了小室,经过一条长廊,又穿过两进厅
  堂,来到一座暖阁之中。此时已届初冬,昆仑一带早已极为
  寒冷,暖阁中却温暖如春,可又不见何处生着炭火,但见阁
  中陈设辉煌灿烂,榻上椅上都铺着锦缎软垫。张无忌一生从
  未见过这等富丽舒适的所在,自顾衣衫污损,站在这豪华的
  暖阁中实是大不相称,不由得自惭形秽。
  暖阁中无人在内,那汉子脸上的神色却极为恭谨,躬身
  禀道:“那给狗儿咬伤的小子好了,来向老爷太太叩头道谢。”
  说了这几句话后,垂手站着,连透气也不敢使劲。
  过了好一会,只见屏风后面走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来,
  向张无忌斜睨了一眼,发话道:“乔福,你也是的,怎么把他
  带到这里?他身上臭虫虱子跳了下来,那怎么办啊?”乔福应
  道:“是,是!”
  张无忌本已局促不安,这时更羞得满脸通红,他除了身
  上一套衣衫之外,并无替换衣服,确是生满了虱子跳蚤,心
  想这位小姐说得半点不错。但见她一张鹅蛋脸,乌丝垂肩,身
  上穿的不知是甚么绫罗绸缎,闪闪发光、腕上戴着金镯,这
  等装饰华贵的小姐,他也从来没有见过,心想:“我被群犬围
  攻之时,依稀听得有个女子的声音喝止。那位乔福大叔又说,
  是他小姐救了我的,我理当叩谢才是。”于是跪下磕头,说道:
  “多谢小姐搭救,我终身不敢忘了大恩。”
  那少女一愕,突然间格格娇笑起来,说道:“乔福,乔福,
  你怎么啦?你作弄这傻小子,是不是?”乔福笑道:“小凤姊
  姊,这傻小子就是向你磕几个头,你也不是受不起啊。这傻
  小子没见过世面,见了你当是小姐啦!可是话得说回来,咱
  们家里的丫鬟大姐,原比人家的千金小姐还尊贵些。”张无忌
  一惊,忙站起身来,心想:“糟糕!原来她是丫鬟,我可将她
  认作了小姐。”脸上又红又白,尴尬非常。
  小凤忍着笑,向张无忌上上下下的打量。他脸上身上血
  污未除,咬伤处裹满了布条,自知极是秽臭难看,恨不得地
  下有洞便钻了进去。小凤举袖掩鼻道:“老爷太太正有事呢,
  不用磕头了,去见见小姐罢。”说着远远绕开张无忌,当先领
  路,唯恐他身上的虱子臭虫跳到了自己身上。张无忌随在小
  凤和乔福之后,一路上见到的婢仆家人个个衣饰华贵,所经
  屋宇楼阁无不精致极丽。他十岁以前在冰火岛,此后数年,一
  半在武当山,一半在蝴蝶谷,饮食起居均极简朴,当真做梦
  也想不到世上有这等富豪人家。
  走了好一会,来到一座大厅之外,只见厅上扁额写着
  “灵獒营”三字。小凤先走进厅去,过了一会,出来招手。乔
  福便带着张无忌进厅。
  张无忌一踏进厅,便吃了一惊。但见三十余头雄健猛恶
  的大犬,分成三排,蹲在地下,一个身穿纯白狐裘的女郎坐
  在一张虎皮椅上,手执皮鞭,喝道:“前将军,咽喉!”一头
  猛犬急纵而起,向站在墙边的一个人咽喉中咬去。
  张无忌见了这等残忍情景,忍不住“啊哟”一声叫了出
  来,却见那狗口中咬着一块肉,踞地大嚼。他一定神,才看
  清楚那人原来是个皮制的假人,周身要害之处挂满了肉块。那
  女郎又喝道:“车骑将军!小腹!”第二条猛犬窜上去便咬那
  个假人的小腹。这些猛犬竟是习练有素,应声咬人,部位丝
  毫不爽。
  张无忌一怔之下,立时认出,当日在山中狂咬自己的便
  是这些恶犬,再一回想,依稀记得那天喝止群犬的便是这女
  郎的声音。他本来只道这小姐救了自己性命,此刻才知道自
  己所以受了这许多苦楚,原来全是出于她之所赐,忍不住怒
  气填胸,心想:“罢了,罢了!她有恶犬相助,我也奈何她不
  得。早知如此,宁可死在荒山之中,也不在她家养伤。”撕下
  身上的绷带布条,抛在地上,转身便走。
  乔福叫道:“喂,喂!你干甚么呀?这位便是小姐,还不
  上前磕头?”张无忌怒道:“呸!我多谢她?咬伤我的恶犬,不
  是她养的么?”
  那女郎转过头来,见到他恼怒已极的模样,微微一笑,招
  手道:“小兄弟,你过来。”
  张无忌和她正面相对,胸口登时突突突的跳个不住,但
  见这女郎容颜娇媚,又白又腻,斗然之间,他耳朵中嗡嗡作
  响,只觉背上发冷,手足忍不住轻轻颤抖,忙低下了头,不
  敢看她,本来是全无血色的脸,蓦地里涨得通红。
  那女郎笑道:“你过来啊。”张无忌抬头又瞧了她一眼,遇
  到她水汪汪的眼睛,心中只感一阵迷糊,身不由主的便慢慢
  走了过去。
  那女郎微笑道:“小兄弟,你恼了我啦,是不是呢?”张
  无忌在这群犬的爪牙之下吃了这许多苦头,如何不恼?但这
  时站在她身前,只觉她吹气如兰,一阵阵幽香送了过来,几
  欲昏晕,哪里还说得出这个“恼”字,当即摇头道:“没有!”
  那女郎道:“我姓朱,名叫九真,你呢?”张无忌道:“我
  叫张无忌。”朱九真道:“无忌,无忌!嗯,这名字高雅得很
  啊,小兄弟想来是位世家弟子了,喏,你坐在这里。”说着指
  一指身旁一张矮凳。张无忌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美貌女子
  惊心动魄的魔力,这时朱九真便叫他跳入火坑之中,他也会
  毫不犹豫的纵身跳下,听她叫自己坐在她身畔,真是说不出
  的欢喜,当即毕恭毕敬的坐下。
  小凤和乔福见小姐对这个又脏又臭的小子居然如此垂
  青,都是大出意料之外。
  朱九真又娇声喝道:“折冲将军!心口!”一只大狗纵身
  而出,向那假人咬去。可是那假人心口的肉块已被别的狗咬
  去了,那狗便撕落那假人胁下的肉块,吃了起来。朱九真怒
  道:“馋嘴东西,你不听话么?”提起皮鞭,走过去刷刷两下。
  那鞭上生满小刺,鞭子抽过,狗背上登时出现两条长长的血
  痕。那狗却兀自不肯放下口中肉食,反而呜呜发威。
  朱九真喝道:“你不听话?”长鞭挥动,打得那狗满地乱
  滚,遍身鲜血淋漓。她出鞭手法灵动,不论那猛犬如何窜突
  翻滚,始终躲不开长鞭的挥击。到后来那狗终于吐出肉块,伏
  在地下不动,低声哀鸣。但朱九真仍不停手,直打得它奄奄
  一息,才道:“乔福,搭下去敷药。”乔福应道:“是,小姐!”
  将伤犬抱出厅去,交给专职饲狗的狗仆照料。
  群犬见了这般情景,尽皆心惊胆战,一动也不敢动。
  朱九真坐回椅中,又喝:“平寇将军!左腿!”“威远将军!
  右臂!”“征东将军!眼睛!”一头头猛犬依声而咬,都没错了
  部位。她这数十头猛犬竟都有将军封号,她自己指挥若定,俨
  然是位大元帅了。
  朱九真转头笑道:“你瞧这些畜牲贱么?不狠狠的打上一
  顿鞭子,怎会听话?”张无忌虽在群犬爪牙之下吃过极大苦头,
  但见那狗被打的惨状,却也不禁恻然。朱九真见他不语,笑
  道:“你说过不恼我,怎地一句话也不说?你怎么到西域来的?
  你爹爹妈妈呢?”
  张无忌心想,自己如此落魄,倘若提起太师父和父母的
  名字,当真辱没了他们,便道:“我父母双亡,在中原难以存
  身,随处流浪,便到了这里。”朱九真道:“我射了那只猴儿,
  谁叫你偷偷藏在怀里啊?饿得慌了,想要吃猴儿肉,是不是?
  没想到自己险些给我的狗儿撕得稀烂。”张无忌涨红了脸,连
  连摇头,道:“我不是想吃猴儿肉。”
  朱九真娇笑道:“你在我面前,乘早别赖的好。”忽然想
  起一事,问道:“你学过甚么武功?一掌把我的‘左将军’打
  得头盖碎裂而死,掌力很不错啊。”
  张无忌听她说自己打死了她的爱犬,甚是歉然,说道:
  “我那时心中慌乱,出手想是重了。我小时候胡乱跟爹爹学过
  两三年拳脚,并不会甚么武功。”
  朱九真点了点头,对小凤道:“你带他去洗个澡,换些像
  样的衣服。”小凤抿嘴笑道:“是!”领了他出去。张无忌恋恋
  不舍,走到厅门口时,忍不住回头向她望了一眼,那知朱九
  真也正在瞧着他,遇到他的眼光时秋波流慧,嫣然一笑。张
  无忌羞得连头发根子中都红了,魂不守舍,也没瞧到地下的
  门槛,脚下一绊,登时跌了个狗吃屎。他全身都是伤,这一
  摔跤,好几处同时剧痛,但不敢哼出声来,忙撑持着爬起。小
  凤吃吃笑道:“见到我家小姐啊,谁都要神魂颠倒。可是你这
  么小,也不老实吗?”
  张无忌大窘,抢先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