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作者:金庸    更新:2021-11-24 03:11
  无忌胸襟宽广,看
  来日后行事处世,比你圆通随和得多。五妹虽是女子,却不
  会吃人的亏。我所担心的,反倒是你。”张翠山越听越是惊讶
  难过,颤声道:“大哥,你说甚么?你不跟……不跟我们一起
  去么?”谢逊道:“早在数年之前,我便与你说过了。难道你
  忘了么?”
  这几句话听在张翠山耳中犹似雷轰一般,这时他方始记
  得,当年谢逊确曾说过独个儿不离此岛的言语,但此后他不
  再提起,张殷二人也就没放在心上。当扎结木排之时,谢逊
  也从未流露过独留之意,不料到得临行,他忽然说了出来。张
  翠山急道:“大哥,你一个人在这岛上寂寞凄凉,有甚么好?
  快跳上木排啊!”说着手上使劲,用力拉他。但谢逊的身子犹
  似一株大树般牢牢钉在地下,竟是纹丝不动。
  张翠山叫道:“素素,无忌,快上来!大哥说不跟咱们一
  起去。”殷素素和无忌听了也是大吃一惊,一齐纵上岸来。无
  忌道:“义父,你为甚么不去?你不去我也不去。”
  谢逊心中实在舍不得和他三人分别,三人此一去,自然
  永无再会之期,他孤零零的独处荒岛,实是生不如死,但他
  既与张翠山、殷素素义结金兰,对他二人的爱护,实已胜过
  待己,而对义子无忌之爱,更是逾于亲儿。他思之已久,自
  知背负一身血债,江湖上不论是名门正派还是绿林黑道,不
  知有多少人处心积虑的要置己于死地,何况屠龙刀落入己手,
  此事难免泄露出去。若在从前,自是坦然不惧,但这时眼目
  已盲,决不能抵挡大批仇家的围攻,料知张殷二人也决不致
  袖手不顾,任由自己死于非命,争端一起,四人势必同归于
  尽。一回归大陆,只怕四人都活不上一年半载。但这番计较
  也不必跟二人说明,事到临头,方说自己决意留下。
  他听无忌这几句话中真情流露,将他抱起,柔声道:“无
  忌,乖孩子,你听义父的话。义父年纪大了,眼睛又瞎,在
  这儿住得很好,回到中原只有处处不惯,反而不快活。”无忌
  道:“回到中原后,孩儿天天服侍你,不离开你身边。你要吃
  甚么喝甚么,我立刻给你端来,那不是一样么?”谢逊摇头道:
  “不行的。我还是在这里快活。”无忌道:“我也是在这里快活。
  爹,妈,不如咱们都不去了,还是在这里的好。”
  殷素素道:“大哥,你有甚么顾虑,还请明言,大家一起
  商量筹划。要说留你独个在这儿,无论如何不成。”
  谢逊心想:“这三人都对我情义深重,要叫他们甘心舍己
  而去,只怕说到舌敝唇焦,也是不能。却如何想个法儿,让
  他们离去?”
  张翠山忽道:“大哥,你怕仇家太多,连累了我们,是不
  是?咱四人回到中原之后,找个荒僻的所在隐居起来,不与
  外人来往,岂非甚么都没事了?最好咱们都到武当山去住,谁
  也想不到金毛狮王会在武当山上。”谢逊傲然道:“哼,你大
  哥虽然不济,也不须托庇于尊师张真人的宇下。”张翠山深悔
  失言,忙道:“大哥武功不在我师父之下,何必托庇于他?回
  疆西藏、朔外大漠,何处不有乐土?尽可让我四人自在逍遥。”
  谢逊道:“要找荒僻之所,天下还有何处更荒得过此间的?
  你们到底走是不走?”
  张翠山道:“大哥不去,我三人决意不去。”殷素素和无
  忌也齐声道:“你不去,我们都不去。”谢逊叹道:“好罢,大
  伙儿都不去,等我死了之后,你们再回去那也不迟。”张翠山
  道:“不错,在这里十年也住了,又何必着急?”
  谢逊大声喝道:“我死了之后,你们再没甚么留恋了罢?”
  三人一愕之间,只见他手一伸、刷的一声,拔出了屠龙刀,横
  刀便往脖子中抹去。
  张翠山大惊,叫道:“休伤了无忌!”他知以自己武功,决
  计阻不了义兄横刀自尽,情急下叫他休伤无忌。谢逊果然一
  怔,收刀停住,喝道:“甚么?”
  张翠山见他如此决绝,哽咽道:“大哥既决意如此,小弟
  便此拜别。”说着跪下来拜了几拜。无忌却朗声道:“义父,你
  不去,我也不去!你自尽,我也自尽。大丈夫说得出做得到,
  你横刀抹脖子,我也横刀抹脖子。”
  谢逊叫道:“小鬼头胡说八道!”一把抓住他背心,将他
  掷上了木排,跟着双手连抓连掷,把张翠山和殷素素也都投
  上木排,大声叫道:“五弟,五妹,无忌!一路顺风,盼你们
  平平安安,早归中土。”又道:“无忌,你回归中土之后,须
  得自称张无忌,这‘谢无忌’三字,只可放在心中,却万万
  不能出口。”
  无忌放声大叫:“义父,义父!”
  谢逊横刀喝道:“你们若再上岸,我们结义之情,便此断
  绝。”
  张翠山和殷素素见义兄心意坚决,终不可回,只得挥泪
  扬手,和他作别。这时海流带动木排,缓缓飘开,眼见谢逊
  的人影慢慢模糊,渐渐的小了下去。隔了良久良久,直至再
  也瞧不见他身形,三人这才转头。无忌伏在母亲怀里,哭得
  筋疲力尽,才沉沉睡去。
  木筏在大海中飘行,此后果然一直刮的是北风,带着木
  筏直向南行。在这茫茫大海之上,自也认不出方向,但见每
  日太阳从左首升起,从右首落下,每晚北极星在筏后闪烁,而
  木筏又是不停的移动,便知离中原日近一日。最近二十余天
  中,张翠山生怕木排和冰山相撞,只张了副桅上的一小半帆,
  航行虽缓,却甚安全,纵然撞到冰山,也只轻轻一触,便滑
  了开去。直至远离冰山群,才张起全帆。
  北风日夜不变,木筏的航行登时快了数倍,且喜一路未
  遇风暴,看来回归故土倒有了七八成指望。这几个月中,张
  殷二人怕无忌伤心,始终不谈谢逊之事。
  张翠山心想:“大哥所传无忌那些武功,是否管用,实在
  难说。无忌回到中土,终须入我武当门下。”木筏上日长无事,
  便将武当派拳法掌法的入门功夫传给无忌。他传授武功的方
  法,可比谢逊高明得太多了,武当派武功入手又是全不艰难,
  只讲解几遍,稍加点拨,无忌便学会了。父子俩在这小小木
  筏之上,一般的拆招喂招。
  这日殷素素见海面波涛不兴,木排上两张风帆张得满满
  的直向南驶,忍不住道:“大哥不但武功精纯,对天时地理也
  算得这般准,真是奇才。”
  无忌忽道:“既然风向半年南吹,半年北吹,到明年咱们
  又回冰火岛去探望义父。”张翠山喜道:“无忌说得是,等你
  长大成人,咱们再一起北去……”
  殷素素突然指着南方,叫道:“那是甚么?”只见远处水
  天相接处隐隐有两个黑点。张翠山吃了一惊,道:“莫非是鲸
  鱼?要是来撞木排,那可糟了。”殷素素看了一会,道:“不
  是鲸鱼,没见喷水啊。”三人目不转瞬的望着那两个黑点。直
  到一个多时辰之后,张翠山欢声叫道:“是船,是船!”猛地
  纵起身来,翻了个筋斗。他自生了无忌之后,终日忙忙碌碌,
  从未有过这般孩子气的行动。无忌哈哈大笑,学着父亲,也
  翻了两个筋斗。
  又航了一个多时辰,太阳斜照,已看得清楚是两艘大船。
  殷素素忽然身子微微一颤,脸色大变。无忌奇道:“妈,怎么
  啦?”殷素素口唇动了动,却没说话。张翠山握住她手,脸上
  满是关切的神色。殷素素叹道:“刚回来便碰见了。”张翠山
  道:“怎么?”殷素素道:“你瞧那帆。”
  张翠山凝目瞧去,只见左首一艘大船上绘着一头黑色大
  鹰,展开双翅,形状威猛,想起当年在王盘山上所见的天鹰
  教大旗,心头一震,说道:“是……是天鹰教的?”殷素素低
  声道:“正是,是我爹爹的天鹰教的。”
  霎时之间,张翠山心头涌起了许多念头:“素素的父亲是
  天鹰教教主,这邪教看来无恶不作,我见到岳父时却怎生处?
  恩师对我这婚事会有甚么话说?”只觉手掌中素素的小手在轻
  轻颤动,想是她也同时起了无数心事,当即说道:“素素,咱
  们孩子也这么大了!天上地下,永不分离。你还担甚么心?”
  殷素素吁了一口长气,回眸一笑,低声道:“只盼我不致让你
  为难,你一切要瞧在无忌的脸上。”
  无忌从来没见过船只,目不转瞬的望着那两艘船,心中
  说不出的好奇,没理会爹妈在说些甚么。
  木筏渐渐驶近,只见两艘船靠得极密,竟似贴在一起。若
  是方向不变,木筏便会在两艘船右首数十丈处交叉而过。
  张翠山道:“要不要跟船上招呼?探问一下你爹爹的讯
  息?”殷素素道:“不要招呼,待回到中原,我再带你和无忌
  去见爹爹。”张翠山道:“嗯,那也好。”忽见那边船上刀光闪
  烁,似有四五人在动武,说道:“两边船上的人在动手。”殷
  素素凝目看了一会,有些担心,说道:“不知爹爹在不在那边?”
  张翠山道:“既然碰上了,咱们便过去瞧瞧。”于是斜扯风帆,
  转动木筏后舵。木筏略向左偏,对着两艘船缓缓驶去。
  木筏虽然扯足了风帆,行驶仍是极慢,过了好半天才靠
  近二船。
  只听得天鹰教船上有人高声叫道:“有正经生意,不相干
  的客人避开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