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作者:金庸    更新:2021-11-24 03:10
  两条桅杆带着白帆,跌入海中。
  但风势实在太大,这时虽只后帆吃风,那船还是歪斜倾
  侧,在海面上狂舞乱跳,谢逊竭力想收下后帆,饶是他一身
  武功,遇上了这天地间风浪之威,却也束手无策,那后桅向
  左横斜,帆边已碰到水面。谢逊破口大骂:“贼老天,打这鸟
  风!”眼见稍有犹豫,座船便要翻转,只得提起狼牙棒,将后
  桅也打断了。
  三桅齐断,这船在惊涛骇浪中成了无主游魂,只有随风
  飘荡。
  张翠山大叫:“殷姑娘,你在哪里?”他连叫数声,听不
  到答应,叫到后来,喊声中竟带着哭音。突然间一只手攀上
  他的膝头,跟着一个大浪没过了他的头顶,在海水之中,有
  人紧紧的抱住了他腰。
  待那浪头掠过舱面,他怀中那人伸手搂住了他的头颈,柔
  声道:“张五哥,你竟是这般挂念我么?”正是殷素素的声音。
  张翠山大喜,右手把住了舵,伸左手紧紧反抱着她,说道:
  “谢天谢地!”心中惊喜交集:“她好好的在这儿,没掉入海中。”
  在这每一刻都可给巨浪狂涛吞没的生死边缘,他忽地发觉,自
  己对殷素素的关怀,竟胜于计及自己的安危。
  殷素素道:“张五哥,咱俩死在一块。”张翠山道:“是!
  素素,咱俩死在一块。”
  若在寻常境遇之下,两人正邪殊途,顾虑良多,纵有爱
  恋相悦之情,也决不能霎时之间两心如一。这时候两人相拥
  相抱,周围漆黑一团,船身格格格的响个不停,随时都能碎
  裂,心中却感到说不出的甜蜜喜乐。张翠山和谢逊一番对击,
  原已累得精疲力竭,但得殷素素的柔情一加激励,立时精神
  大振,任那狂涛左右冲击,始终将舵掌得稳稳地,绝不摇晃。
  船上的聋哑舟子已尽数给冲入海中,这场狂风暴雨说来
  就来,事先竟无丝毫朕兆,原来是海底突然地震,带同海啸,
  气流激荡,便惹起了一场大风暴。若非谢逊和张翠山均是身
  负罕有武功,如何抵挡得住?幸好那船造得分外坚固,虽然
  船上的舱盖、甲板均被打得破碎不堪,船身却仍无恙。
  头顶乌云满天,大雨如注,四下里波涛山立,这当儿怎
  还分得出东南西北?其实便算分得出方向,桅樯尽折,船只
  也已无法驾驶。
  谢逊走到后梢,说道:“张兄弟,真有你的,让我掌舵罢。
  你两个到舱里歇歇去。”
  张翠山站起身来,将舵交给了他,携住殷素素的手,刚
  要举步,蓦地里一个巨浪飞到,将他两人冲出船舷之外。这
  个浪头来得极其突兀,两人全然的猝不及防。
  张翠山待得惊觉,已是身子凌空,这一落下去,脚底便
  是万丈洪涛,百忙中左手一勾,抓住了殷素素的手腕,当时
  心中唯有一念:“和她一齐死在大海之中,不可分离。”他左
  手刚抓住殷素素的手腕,右臂已被一根绳套住,只觉身子忽
  地向后飞跃,冲浪冒水,倒退回来。原来谢逊及时发觉,拾
  起脚下的一根帆索,卷了他二人回船。砰砰两声,两人摔在
  甲板之上。这一下死里逃生,张殷二人固大出意外,谢逊也
  暗叫一声:“侥幸!”若不是脚边恰好有这么一根帆索,本事
  再大十倍也难以相救了。
  张翠山扶着殷素素走进舱中,船身仍是一时如上高山,片
  刻间似泻深谷,但二人经过适才的危难,对这一切全已置之
  度外。殷素素倚在张翠山怀中,凑在他耳边说道:“张五哥,
  我俩若能不死,我要永远跟着你在一起。”张翠山心情激荡,
  道:“我也正要跟你说这一句话,天上地下,人间海底,我俩
  都要在一起。”殷素素喜悦无限,跟着说道:“天上地下,人
  间海底,我俩都要永远在一起。”两人相偎相倚,心中都反而
  感激这场海啸。
  在谢逊心中,却是不住价的叫苦,不论他武功如何高强,
  对这狂风骇浪,却是半点法子也没有,只有听天由命,任凭
  风浪随意摆布。
  这场大海啸直发作了三个多时辰方始渐渐止歇。天上乌
  云慢慢散开,露出星夜之光。
  张翠山走到船梢,说道:“谢前辈,多谢你救我二人的性
  命。”谢逊冷冷的道:“这话说得太早。咱三人的性命,有九
  成九还在贼老天的手中。”张翠山一生中,从没听人在“老
  天”二字之上,加上一个“贼”字,心想此人的愤世,实到
  了肆无忌惮的地步,但转念一想,这一叶孤舟飘荡在无边大
  海之上,看来多半无幸。他刚和殷素素倾心相爱,对人世正
  加倍的留恋,便似刚在玉杯中尝到一滴美酒,立时便要给人
  夺去,“造化弄人”这四个字的意境,随着谢逊“贼老天”三
  字这一骂,是更加深深的体会到了。
  他叹了口气,接过谢逊手中的舵来。谢逊累了大半晚,自
  到舱中休息。
  殷素素坐在张翠山身旁,仰头望着天上的星辰,顺着北
  斗的斗杓,找到了北极星,只见座船顺着海流,正向北飘行,
  说道:“五哥,这船是在不停的向北。”张翠山道:“是啊!最
  好能折而向西,咱们便有归家乡之望。”
  殷素素出了一会神,道:“若是这船无止无息的向东,不
  知会到了哪里。”张翠山道:“向东是永无尽头的大海,只须
  飘浮得七八天,咱们没清水喝……”殷素素初尝情滋味,如
  梦如醉,不愿去想这些煞风景的事,说道:“曾听人说,东海
  上有仙山,山上有长生不老的仙人,我们说不定便能上了仙
  山岛,遇到了美丽的男仙女仙……”抬头望着天上的银河,说
  道:“说不定这船飘啊流啊,到了银河之中,于是我们看见牛
  郎织女在鹊桥上相会。”
  张翠山笑道:“我们把船送给了牛郎,他想会织女时,便
  可坐船渡河,不用等到一年一度的七月七日,方能相会。”殷
  素素道:“将船送给了牛郎,我和你要相会时,又坐甚么船啊?”
  张翠山微笑道:“天上地下,人间海底,咱俩都在一起。既然
  在一起,何必渡甚么银河?”殷素素嫣然一笑,脸上更似开了
  一朵花,拿着张翠山的手,轻轻抚摸。
  两人柔情蜜意,充塞胸臆,似有很多话要说,却又觉得
  一句话也不必说。过了良久良久,张翠山低下头来,只见殷
  素素眼中泪光莹然,脸有凄苦之色,讶道:“你想起了甚么?”
  殷素素低声道:“在人间,在海底,我或许能和你在一起。但
  将来我二人死了,你会上天,我……我……却要入地狱。”张
  翠山道:“胡说八道。”
  殷素素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的,我这一生做的恶事太
  多,胡乱杀的人不计其数。”张翠山一惊,隐隐觉得她心狠手
  辣,实非自己的佳偶,可是一来倾心已深,二来在这九死一
  生的大海洋中,又怎能计及日后之事?安慰她道:“以后你改
  过向善,多积功德,常言道:知过能改,善莫大焉。”
  殷素素默然,过了一会,忽然轻轻唱起歌来,唱的是一
  曲《山坡羊》:
  “他与咱,咱与他,两下里多牵挂。冤家,怎能够成就了
  姻缘,就死在阎王殿前,由他把那杵来舂,锯来解,把磨来
  挨,放在油锅里去炸。唉呀由他!只见那活人受罪,哪曾见
  过死鬼带枷?唉呀由他!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火烧眉毛,且
  顾眼下。”
  猛听得谢逊在舱中大声喝彩:“好曲子,好曲子,殷姑娘,
  你比这个假仁假义的张相公,可合我心意得多了。”
  殷素素道:“我和你都是恶人,将来都没好下场。”
  张翠山低声道:“倘若你没好下场,我也跟你一起没好下
  场。”
  殷素素惊喜交集,只叫得一声:“五哥!”再也说不下去
  了。
  次日天刚黎明,谢逊用狼牙棒在船边打死了一条十来斤
  的大鱼。狼牙棒上生有钩刺,用以打鱼,倒也甚是方便。三
  人饿了两日。虽然生鱼甚腥,却也吃得津津有味。船上没了
  清水,挤出鱼肉中的汁液,勉强也可解渴。
  海流一直向北,带着船只日夜不停的北驶。夜晚北极星
  总是在船头之前闪烁,太阳总是在右舷方升起,在左舷方落
  下,连续十余日,船行始终不变。
  气候却一天天的寒冷起来,谢逊和张翠山内功深湛,还
  可抵受得住,殷素素却一天比一天憔悴。张谢二人都将外衣
  脱下来给她穿上了,仍然无济于事。张翠山瞧着她强颜欢笑,
  奋勇与寒风相抗,心中说不出的难受,眼看座船再北行数日,
  殷素素非冻死不可。
  哪知天无绝人之路,一日这船突然驶入了大群海豹之中。
  谢逊用狼牙棒击死几头海豹,三人剥下海豹皮披在身上,宛
  然是上佳的皮裘,还有海豹肉可吃,三人都大为欢畅。
  这天晚上,三人聚在船梢上聊天。殷素素笑问:“世上最
  好的禽兽是甚么东西?”三人齐声笑道:“海豹!”便在此时,
  只听得丁冬、丁冬数声,极是清脆动听。三人一呆,谢逊脸
  色大变,说道:“浮冰!”伸狼牙棒到海中去撩了几下,果然
  碰到一些坚硬的碎冰。
  这一来,三人的心情立时也如寒冰,都知道这船日夜不
  停的向北驶去,越北越冷,此刻海中出现小小碎冰,日后势
  必满海是冰,座船一给冻住,移动不得,那便是三人毕命之
  时了。
  张翠山道:“《庄子·逍遥游》篇有句话说:‘穷发之北
  有冥海者,天池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