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作者:金庸    更新:2021-11-24 03:10
  但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突然在这当儿发此感
  慨,实大出于他意料之外。他一怔之下,说道:“是啊,‘夫
  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
  殷素素听他以《庄子·秋水篇》中形容大海的话相答,但
  脸上神气,却有不胜仰慕钦敬之情,说道:“你想起了师父吗?”
  张翠山吃了一惊,情不自禁的伸出右手,握住了她另外
  一只手,道:“你怎知道?”当年他在山上和大师兄宋远桥、三
  师兄俞岱岩共读《庄子》,读到“夫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
  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这两句话时,俞岱岩说道:“咱们
  跟师父学艺,越学越觉得跟他老人家相差得远了,倒似每天
  都在退步一般。用《庄子》上这两句话来形容他老人家深不
  可测、高无尽头的功夫,那才适当。”宋远桥和张翠山都点头
  称是。这时他想起《庄子》这两句话,自然而然的想起了师
  父。
  殷素素道:“你脸上的神情,不是心中想起父母,便是想
  起了师长,但‘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云云,当世除了
  张三丰道长,只怕也没第二个人当得起了。”张翠山甚喜,道:
  “你真聪明。”惊觉自己忘形之下握住了她的双手,脸上一红,
  缓缓放开。
  殷素素道:“尊师的武功到底是怎样出神入化,你能说些
  给我听听么?”张翠山沉吟半晌,道:“武功只是小道,他老
  人家所学远不止武功,唉,博大精深,不知从何说起。”殷素
  素微笑道:“‘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夫子驰亦驰;夫子
  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矣。’”张翠山听她引用《庄子》中
  颜回称赞孔子的话,而自己心中对师父确有如此五体投地的
  感觉,说道:“我师父不用奔逸绝尘,他老人家趋一趋,驰一
  驰,我就跟不上啦。”
  殷素素聪明伶俐,有意要讨好他,两人自是谈得十分投
  机,久而忘倦,并肩坐在石上,不知时光之过。
  忽听得远处脚步声沉重,有人咳了几声,说道:“张相公、
  殷姑娘,午时已到,请去入席罢。”张翠山回过头来,只见常
  金鹏相隔十余丈站着,虽然神色庄敬,但嘴角边带着一丝微
  笑。神情之中,便似一个慈祥的长者见到一对珠联璧合的小
  情人,大感赞叹欢喜。殷素素一直对他视作下人,傲不为礼,
  这时却脸含羞涩,低下头去。张翠山心中光明磊落,但见了
  两人神色,禁不住脸上一红。
  常金鹏转过身来,当先领路。殷素素低声道:“我先去,
  你别跟着我一起。”张翠山微微一怔,心道:“这位姑娘怎地
  避起嫌疑来啦?”便点了点头。殷素素抢上几步,和常金鹏并
  肩而行,只听她笑着问道:“那两个昆仑派的呆子打得怎么
  啦?”张翠山心中似喜非喜,似愁非愁,直瞧着他二人的背影
  在树后隐没,这才缓缓向山谷中走去。
  进得谷口,只见一片青草地上摆着七八张方桌,除了东
  首第一席外,每张桌旁都已坐了人。常金鹏见他走近,大声
  说道:“武当派张五侠驾到!”这八个字说得声若雷震,山谷
  鸣响。他一说完,和白龟寿快步迎了出来,每人身后跟随着
  本坛的五名舵主,十二人在谷口一站,并列两旁,躬身相迎。
  白龟寿道:“天鹰教殷教主属下,玄武坛白龟寿、朱雀坛常金
  鹏,恭迎张五侠大驾。”殷素素并不走到谷口相迎,却也站起
  身来。
  张翠山听到“殷教主”三字,心头一震,暗想:“那教主
  果然姓殷!”当下作揖说道:“不敢当,不敢当!”举步走进谷
  中,只见各席上坐的众人均有愤愤不平之色,微感不解,却
  也不去理会。他不知海沙派、巨鲸帮、神拳门各路首领到来
  之时,天鹰教只派坛下的一名舵主引导入座,绝不似对张翠
  山这般恭敬有礼,相形之下,显是对之意含轻视。
  白龟寿引着他走到东首第一席上,肃请入座。这张桌旁
  只摆着一张椅子,乃是各桌之中最尊贵的首席。张翠山一瞥
  眼,见其余各席大都坐了七八人,只第六席上坐着高则成和
  蒋涛二人。他朗声辞道:“在下末学后进,不敢居此首席。请
  白兄移到下座去罢。”白龟寿道:“武当派乃方今武林中的泰
  山北斗,张五侠威震天下,若不坐此首席,在座的无人敢坐。”
  张翠山记着师父平时常说的“宁静谦抑”之训,心想:“倘若
  师父或大师哥在此,这首座自可坐得,我却是不配。”坚意辞
  让。
  高则成和蒋涛使个眼色,蒋涛忽地提起自己座椅,凌空
  掷了过来。他这一席和首席之间隔开五张桌子,但他这一掷
  劲力甚强,只听呼的一声响,那椅子飞越五张桌旁各人头顶,
  在第一席边落了下来,端端正正的摆好,与原有的一张椅子
  相距尺许,这一手巧劲,确是造诣不凡。蒋涛一掷出椅子,高
  则成便大声道:“嘿嘿,泰山北斗,不知是谁封的泰山北斗?
  姓张的不敢坐,咱师兄弟还不致于这般脓包。”两人身法如风,
  抢到椅旁。
  原来先前殷素素问他二人到底谁的武功高些,说想学几
  招昆仑派的剑法,准拟向剑法高明的人求教。二人毫不推辞,
  便拔剑喂招。初时也只是想胜过了对方,但越打越狠,渐渐
  收不住手,殷素素又在旁挑拨,两人竟致一齐受伤。待见她
  和张翠山神情亲密的走开,才知上了她当,两人收剑裹伤,又
  恼又妒,却不敢向殷素素发作,这时乘机抢夺张翠山的席位,
  想激他出手,在群雄面前狠狠的折辱他一番。
  常金鹏伸手拦住,说道:“且慢!”高则成伸指作势,便
  欲往常金鹏臂弯中点去。
  张翠山道:“两位坐此一席,最是合适不过。小弟便坐那
  边罢!”说着举步往第六席走去。殷素素忽然伸手招了招,叫
  道:“张五哥,到这里来。”
  张翠山不知她有甚么话说,便走近身去。殷素素随手拉
  过一张椅子,放在自己身旁,微笑道:“你坐这里罢。”张翠
  山万料不到她会如此脱略形迹,在群豪注目之下,颇觉踌躇,
  若跟她并肩同席,未免过于亲密,倘不依言就坐,又不免要
  使她无地自容。殷素素低声道:“我还有话跟你说呢!”张翠
  山见她脸上露出求恳之色,不便推辞,便在椅上坐了下来。殷
  素素心花怒放,笑吟吟的给他斟了杯酒。
  这边高则成和蒋涛虽然抢到了首席,但见这等情景,只
  有恼怒愈增。白龟寿伸手在椅子上拂了几下,扫去灰尘,笑
  道:“昆仑派的两位大剑客要坐个首席,那真不错啊,请坐,
  请坐!”说着和常金鹏及十名舵主各自回归主人席位就座。高
  则成和蒋涛均想:“这脓包不敢坐首席,武当派的威风终究给
  昆仑派压了下去。”两人对望一眼,大剌剌的坐下。
  只听得喀喇、喀喇两声,椅脚断折,两人一起向后摔跌。
  总算两人武功不弱,不待背心着地,伸手在地上一撑,已自
  跃起,但饶是如此,神情已异常狼狈。各席上的豪客都哈哈
  大笑起来。高蒋二人均知是白龟寿适才用手拂椅,暗中作下
  了手脚,暗想这份阴劲着实厉害,自己可没如此功力。他二
  人本来十分自负,把天鹰教当作是下三滥的旁门左道,毫没
  瞧在眼里,这才在王盘山上如此飞扬跋扈,此刻见到白龟寿
  显示了这般功力,不由得锐气大挫。
  却听白龟寿冷冷的道:“昆仑派的武功,大家都知道是高
  的,两位不用寻这两张椅子的晦气。说到坐烂椅子这点粗浅
  功夫,在座诸君没一位不会罢?”说着右手一挥,指着坐在末
  席的十名舵主,道:“你们也练一练罢!”
  但听得喀喇喇几声猛响,十张椅子一齐破裂。那十名舵
  主有备而发,坐碎椅子后笑吟吟的站着,神定气闲,可比高
  蒋二人狼狈摔倒的情形高明得太多了。在座群豪大都是见多
  识广之士,自瞧出白龟寿故意作弄他二人,只是这情景确实
  有趣,忍不住都放声大笑。
  笑声中只见天鹰教的两名舵主各抱一块巨石,走到第一
  席之旁,伸足踢去破椅,说道:“木椅单薄,无力承当两位贵
  体,请坐在这石头上罢!”这两人是天鹰教中出名的大力士,
  武功平平,但身躯粗壮,天生神力,每人所抱的巨石都有四
  百来斤,托起巨石便递给高蒋二人,要他们接住。
  高蒋二人剑法精妙,要接住这般巨石却万万不能。高则
  成皱眉道:“放下罢!”两名大力舵主齐声“嘿”的一声猛喝,
  双臂挺直,将巨石高举过顶,说道:“接住罢!”
  这么一来,逼得高蒋二人只有缩身退开,只怕两个大力
  士中有一个力气不继,稍有失闪,那四五百斤的大石压将下
  来,岂不给压得筋折骨断?他二人心中气恼,却又不敢出手
  袭击这两个大力士,巨石横空,谁也不敢靠近,自履险地。
  白龟寿朗声道:“两位昆仑剑客不敢坐首席啦,还是请张
  相公坐罢!”
  张翠山坐在殷素素身旁,香泽微闻,心中甜甜的,不禁
  神魂飘荡,忽地听得白龟寿这么一喝,登时警觉:“我千万不
  能自堕魔障,和这邪教女魔头有甚么牵缠。”当即站起身来,
  走了过去。
  白龟寿听常金鹏赞张翠山武功了得,他却不曾亲眼得见,
  这时有心要试他一试,向两名手托巨石的大力舵主使个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