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作者:金庸    更新:2021-11-24 03:09
  白振看死者
  身材和伤口部位,心想恶狗躯体庞大,若非关外巨獒,便是西
  北豺狼和犬的混种,难道刺客是从关外或西北塞外而来?
  六只猎犬在玉如意卧室中转了几个圈子,忽在地板上乱
  抓乱爬。白振细看地板,并无异状,但猎犬仍不住抓吠,便命兵
  卒用刀撬起地板,下面是块石板。白振急道:“快撬!”兵卒把石
  板撬开,露出一个大洞,猎犬当即钻了下去。李可秀和白振见
  下面是条地道,这才恍然大悟,成千兵将在妓院四周和屋顶守
  卫,而皇帝竟然神不知鬼不觉的失踪,原来刺客是从地道里逃
  出的,不禁暗叫惭愧,率领兵卒追了下去。
  注:日人稻叶君山《清朝全史》云:“乾隆御制诗至十
  余万首,所作之多,为陆放翁所不及。常夸其博雅,每一
  诗成,使儒臣解释,不能即答者,许其归家涉猎。往往有
  翻阅万卷而不得其解者,帝乃举其出处,以为笑乐。”其
  实乾隆之诗所以难解,非在渊博,而在杜撰,常以一字代
  替数语,群臣势必瞠目无所对,非拜伏赞叹不可。
  周作人《杂谈旧小说》一文谈到《绿野仙踪》时说:
  “冷于冰遇着一个私塾教书的老头子,有很好的滑稽和
  讽刺……这老儒给他讲解两句诗,却幸而完全没有忘
  记:‘媳钗俏矣儿书废,哥罐闻焉嫂棒伤。’这里有意思的
  事,乃是讽刺乾隆皇帝的。我们看他题在知不足斋丛书
  前头的‘知不足斋何不足,渴于书籍是贤乎’,和在西山
  碧云寺的御碑上的‘香山适才游白杜,越岭便以主碧云’
  比较起来,实在好不了多少。书里的描写可以说是挖苦
  透了,不晓得那时何以没有卷进文字狱里去的,或者由
  于告发的不易措施,因为此外没有确实的证据,假如直
  说这‘哥罐’的诗是模拟圣制的,恐怕说的人就要先戴上
  一顶大不敬的帽子吧。”
  书中“媳钗”两句系咏花,媳妇钗花于须,儿子视俏
  容而废攻书;兄长插花于罐而闻,嫂子为防微杜渐,以棒
  击罐而破之。该书成于乾隆二十九年,其时御制诗流传
  天下,周说颇有见地。
  乾隆第五次南巡至海宁,仍驻陈氏安澜园,有诗云:
  “安澜易旧名,重驻跸之清……石径虽诘曲,步来哪用
  寻?无花不具野,有竹与之深”云云。又乾隆在海宁半夜
  中闻潮声雷动,有“睡醒”一律:“睡醒恰三更,喧闻万马
  声。潮来势如此,海宴念徒萦。微禹乏良策,伤文多愧情。
  明当陟尖峤,广益竭吾诫。”诗中之“文”字,或系指汉文
  帝(?)“尖峤”当指海宁之尖山,乾隆翌日拟往巡游。但山
  字平声,碍于平平平仄仄,无奈改用“尖峤”,盖“峤”字可
  平可仄也。作者恭拟御制两句:“疑为因玉召,忽上峤之
  高”,玉者玉皇大帝也,玉如意也,似高不失为乾隆诗体。
  乾隆在海宁督修海塘及观潮,作诗极多,有句云:
  “今日海塘殊昔塘,补偏而已策无良,北坍南涨嗟烧草,
  水占田区竟变桑。”海宁有柴塘,力不足以御怒潮,“烧
  草”或系指“柴”,乃乾隆杜撰之典,儒臣难解矣。“变桑”
  当指沧海变桑田,“策无良”意为无良策。又有句云:“伍
  胥文种诚司是,之二人前更属谁?”相传伍子胥、文种为
  海宁潮神,乾隆以海潮汹涌,自古已然,于伍文二人之前
  又属谁管?数年后再到海宁观潮,和前诗云:“设非之二
  人司是,如是雄威更合谁?”又海宁观潮诗有句云:“当前
  也觉有奇讶,闹后本来无事仍。”意谓海潮涌来之时,也
  觉十分诧异,但潮水大闹一场之后,仍然无事,“无事仍”
  者,“仍无事”也。
  乾隆诗才虽别具一格,但督修海塘,全力以赴,实令
  人心感,其在陈氏安澜园有句云:“急愁塘与堰,懒听管
  和弦。”勤政爱民,似亦非虚言。
  乾隆喜用“之”、“而”、“以”、“和”、“与”等虚字以凑
  诗中字数。陈世倌告老还乡时,乾隆有送行诗云:“夙夜
  勤劳言行醇,多年黄阁赞丝纶。陈情无那俞孔纬,食禄应
  教列郑均。自是江湖忧未忘,原非桑梓隐而沦。老成归告
  能无惜?皇祖朝臣有几人?”又登海宁“观湘楼”诗云:“南
  坍与北涨,幻若谷和陵。江尚岸之近,楼如舫以乘。”意谓
  江水离岸尚近,登楼有如乘舫。设删去虚字而成四言诗:
  “南坍北涨,幻若谷嶂。江岸登楼,宛如乘舫。”其意一也,
  可见其诗中虚字往往多余。其题董邦达《西湖四十景》有
  句云:“贤守风流白与苏”。作者拟御制西湖即兴:“才诗
  或让苏和白,佳曲应超李与王”,试为乾隆儒臣解之:朕
  才子之诗,或稍不及苏东坡和白乐天,未有定论,然玉如
  意佳人之曲,歌喉当胜李夫人、琵琶应超王昭君也。
  第十一回高塔入云盟九鼎
  快招如电显双鹰
  乾隆在六和塔顶饿了两日两夜,又受了两日两夜的惊吓
  气恼,心力交瘁,甚是委顿。第三天早晨,忽有一个小书僮
  走近,说道:“少爷请东方老爷过去谈谈。”乾隆认得他是陈
  家洛的书僮心砚,心头一喜,忙随着他走到下一层来。
  他一进门,陈家洛笑容满脸的迎出,当先一揖。乾隆还
  了一揖,走进室内。心砚献上茶来。陈家洛道:“快拿点心来。”
  心砚捧进一个茶盘,盘中放着一碟汤包、一碟蟹粉烧卖、一
  碟炸春卷、一碟虾仁芝麻卷、一碗火腿鸡丝莼菜荷叶汤,盘
  未端到,已是清香扑鼻。心砚放下两副杯筷,筛上酒来。
  陈家洛道:“小弟因要去探望一位朋友的伤,有失迎迓,
  还请如罪。”乾隆道:“好说,好说。”陈家洛道:“请先用些
  粗点,小弟还有事请教。”乾隆饿得肚皮已贴到了背心。他素
  来体格强健,食量惊人,两日两夜不吃东西,如何耐得?见
  陈家洛先举筷夹一个汤包吃了,当即下箸如飞,快过做诗十
  倍,顷刻之间,把四碟点心吃得干干净净,汤也喝了个“碗
  底朝天子”。陈家洛每碟点心只吃了一件,喝了口汤,就放下
  筷子,见他吃得香甜,只是微笑。点心吃完,乾隆说不出的
  舒服受用,端起茶杯,望着杯中碧绿的龙井细茶,缓缓啜饮,
  齿颊生津,脾胃沁芳。陈家洛把门推得洞开,道:“他们都守
  在底下,咱们在这里说话再妥当也没有,决不会有第三人听
  见。”
  乾隆板起脸,一字字低沉的道:“你把我劫持到这里,待
  要怎样?”
  陈家洛走上两步,望住他脸。乾隆只觉他目光如电,似
  乎直看到了自己心里去,不由得慢慢转开了头,隔了半晌,听
  得陈家洛道:“哥哥,你到今日还不认我么?”
  这句话语音柔和,声调恳切,钻入乾隆耳中,却如晴空
  打了个霹雳,他忽地跳起,颤声道:“你……你……你说甚么?”
  陈家洛脸色诚挚,缓缓伸手握住他手,说道:“咱们是亲
  兄弟亲骨肉。哥哥,你不必再瞒,我甚么都知道啦。”
  自从文泰来被救,乾隆就知这个大秘密再也保守不住,但
  听陈家洛突然叫自己为“哥哥”,仍不禁震惊万分,登时全身
  无力,瘫痪在椅中。
  陈家洛道:“你到海宁扫墓,大举修筑海塘,把爸爸姆妈
  封为潮神和潮神娘娘,我知你并没忘本。你在这镜子里照照
  看。”说着把墙上画旁的一根线一拉,画幅卷起,露出一面大
  镜子来。
  乾隆站起身来,见镜中自己一身汉装,面目神情,毫无
  满洲人的痕迹,再看看站在身旁的陈家洛,两人年岁不同,容
  貌却实在颇为肖似,叹了口气,回坐椅中。陈家洛道:“哥哥,
  咱兄弟以前互不知情,以致动刀抡枪,骨肉相残,爸爸姆妈
  在天之灵,一定很是痛心呢。好在大家并无损伤,并无做下
  难以挽救的事来。”
  乾隆只觉喉干舌燥,一颗心扑通、扑通的跳个不住,隔
  了半晌,说道:“我本来叫你到京里去办事,你自己不肯去。”
  见陈家洛转身眼望大江,并不置答,续道:“我已查过,知道
  你已中乡试,那好得很啊。凭你才学,会试殿试必可高中,将
  来督抚、尚书、大学士,岂有不提拔你之理?这于家于国,对
  你对我,都是大有好处,何苦定要不忠不孝,干这种大逆不
  道之事。”
  陈家洛忽地转身,说道:“哥哥,我没说你不忠不孝,大
  逆不道,你反说起我来。”乾隆咦了一声,道:“臣对君尽忠,
  叛君则为大逆。我既已为君,又怎说得上不忠?”
  陈家洛道:“你明明是汉人,却降了胡虏,这是忠吗?父
  母在世之日,你没好好侍奉,父亲在朝廷之日,反而日日向
  你跪拜,你于心何安,这是孝么?”乾隆头上汗珠一粒一粒的
  渗了出来,低声说道:“我本来不知。是你们红花会已故的首
  领于万亭今年春天进宫来,我才听说的,现今我仍是将信将
  疑。不过为人子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信错了不过
  是愚,否则可是不孝。因此我到海宁来祭墓。”
  实则这年春天于万亭偕文泰来入宫,将陈夫人的一封信
  交给乾隆,信中详述当时经过,又说他左股有一块朱记,这
  是再也确切不过的明证,乾隆已然信了九成。待于万亭走后,
  把当年喂奶的乳母廖氏传来,秘密询问。更得悉了详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