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作者:金庸    更新:2021-11-24 03:08
  只听屋里另一人道:“压不住也得压住。这是老当家遗命,
  不管少舵主成不成,咱们总是赤胆忠心的保他。”这人出声洪
  亮,中气充沛,陆菲青知他内功精湛,不敢弄破窗纸窥探,只屏
  息倾听。只听那粗嗓子的道:“那还用说?就不知少舵主肯不
  肯出山。”另一人道:“那倒不用担心,老当家的遗命,少舵主自
  会遵守。”他说这个“守”字,带了南方人的浓重乡音。
  陆菲青心中一震:“怎地这声音好熟?”仔细一琢磨,终于
  想起,那是从前在屠龙帮时的好友赵半山。那人比他年轻十
  岁,是温州王氏太极门掌门大弟子。两人时常切磋武艺,互相
  都很钦佩。至今分别近二十年,算来他也快五十岁了。屠龙帮
  风流云散之后,一直不知他到了何处,不意今日在塞外相逢,
  他乡遇故知,这份欣慰不可言喻。他正想出声认友,忽然房中
  灯火陡黑,一枝袖箭射了出来。
  这枝袖箭可不是射向陆菲青,人影一闪,有人伸手把袖箭
  接了去。那人一长身,张口便欲叫阵。陆菲青纵身过去,低声
  喝道:“别作声,跟我来!”那人正是李沅芷。窗内毫无动静,没
  人追出。
  陆菲青拉着她手,蛇行虎伏,潜行窗下,把她拉入自己店
  房。灯下一看,见她已换上了夜行装束,但仍是男装,也不知是
  几时预备下的,脸上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不禁又好气又好
  笑,当下庄容说道:“沅芷,你知那是甚么人?干么要跟他们动
  手?”这一下可把李沅芷问得张口结舌,答不上来,呆了半晌,
  才忸怩道:“他们干么打我一袖箭?”她自是只怪别人,殊不知
  自己偷听旁人阴私,已犯了江湖大忌。陆菲青道:“这两人如不
  是绿林道,就是帮会中的。内中一人我知道,武功决不在你师
  父之下。他们定有急事,是以连夜赶路。这枝袖箭也不是存心
  伤人,只不过叫你别多管闲事。真要射你,怕就未必接得住。快
  去睡吧。”说话之间,只听开门声、马蹄声,那两人已急速走了。
  给李沅芷这样一闹,陆菲青心想这时去见老友,多有不便,也
  不追出去会面。
  次日骡队又行,出得镇来,走了一个多时辰,离双塔堡约
  已三十里。李沅芷道:“师父,对面又有人来了。”只见两骑枣红
  马奔驰而来。有过了昨晚之事,师徒俩对迎面而来之人都留上
  了心。两匹马一模一样,伸骏非凡,更奇的是马上乘客也一模
  一样,都是四十左右年纪,身材又高又瘦,脸色蜡黄,眼睛凹
  进,眉毛斜斜的倒垂下来,形相甚是可怖,显然是一对孪生兄
  弟。
  这两人经过骡队时都怪目一翻,向李沅芷望了一眼。李沅
  芷也向他们瞪了一眼,把马一勒,一副要打架不妨上来的神
  色。这两人毫不理会,径自催马西奔。李沅芷道:“哪里找来这
  么一对瘦鬼?”
  陆菲青见这两人的背影活像是两根竹竿插在马上,蓦地
  醒觉,不由得失声道:“啊,原来是他们!”李沅芷忙问:“师父识
  得他们?”陆菲青道:“那定是西川双侠,江湖上人称黑无常、白
  无常的常家兄弟。”李沅芷噗嗤一笑,说道:“他们姓得真好,绰
  号也好,可不是一对无常鬼吗?”陆菲青道:“女孩子家别风言
  风语的,人家长得难看,本领可不小!我跟他们没会过面,但听
  人说,他俩是双生兄弟,从小形影不离。哥儿俩也不娶亲,到处
  行侠仗义,闯下了很大的万儿来。尊敬他们的称之为西川双
  侠,怕他们的就叫他俩黑无常、白无常。”李沅芷道:“这两人不
  是一模一样吗?怎么又有黑白之分?”
  陆菲青道:“听人说,常家兄弟身材相貌完全一样,就是哥
  哥眼角上多了一粒黑痣,所以起名叫做常赫志,弟弟没痣,叫
  常伯志。他们是青城派慧侣道人的徒弟。慧侣道人一死,黑沙
  掌的功夫,江湖上多半没人在他二人之上了。这两兄弟是川江
  上著名的侠盗,一向劫富济贫,不过心狠手辣,因此得了这难
  听的外号。”李沅芷道:“他们到这边塞来干么呀?”陆菲青道:
  “我也真捉摸不定,从来没听说他两兄弟在塞外做过案。”李沅
  芷道:“这对无常鬼要是敢来动我们的手,就让他们试试师父
  的白龙剑。”刚才这对兄弟瞪了她一眼,姑娘心中可不乐意了,
  不好意思说“试试姑娘的宝剑”,就把师父先给拉扯上。陆菲青
  道:“听说他兄弟从不单打独斗,对付一个是两哥儿齐上,对付
  十个也是两哥儿齐上。”他干笑一声:“你师父这把老骨头,怕
  经不起他们四个拳头捶呢!”
  说话之间,前面马蹄声又起。这次马上乘的是一道一俗。
  道人背负长剑,脸色苍白,满是病容,只有一只右臂,左手道袍
  的袖子束在腰里。只一人是个驼子,衣服极为光鲜。李沅芷见
  这驼子相貌丑陋,服饰却如此华丽,不觉笑了一声,说道:“师
  父,你瞧这驼子!”陆菲青待要阻止,已然不及。
  那驼子怒目一横,双马擦身而过之际,突然伸臂向李沅芷
  抓来。那道人似乎早料到驼子要生气,不等李沅芷避让,就伸
  马鞭一挡,拦开了他这一抓,说道:“十弟,不可闹事!”这只是
  一瞬间之事,两匹马已交错而过。
  陆菲青和李沅芷回头一望,只见驼子挥鞭在他自己和道
  人的马上各抽了一鞭,两匹马疾驰出去,那驼子突然间一个
  “倒栽金钟”,在马背上一个倒翻筋斗,跳下地来,双脚在地上
  交互三点,已向李沅芷扑了过来。李沅芷长剑在手,谨守师父
  所授“敌未动,己不动”的要诀,剑尖微颤,却不发招。那驼子可
  也奇怪,并不向她攻击,左手探出,竟是一把拉住她坐骑的尾
  巴。那马正在奔驰,忽被拉住,长嘶一声,前足人立起来。驼子
  神力惊人,丝毫没被马拉动,伸出右掌,在拉得笔直的马尾上
  一划,马尾立断,如经刀割。马儿直冲出去,李沅芷吓了一跳,
  险些掉下马来。她回手挥剑向驼子砍去,距离已远,却哪里砍
  得着?驼子回头便跑。他身矮足短,奔跑却是极快,有如滚滚
  黄沙中裹着一个肉球向前卷去,顷刻间已追及那疾驰向西的
  坐骑,一跃上马,不一会就不见踪影了。
  李沅芷被驼子这样一闹,气得想哭,委委屈屈的叫了一
  声:“师父!”
  陆菲青一切全看在眼里,不由得蹙起眉头,本想埋怨几
  句,但见她双目莹然,珠泪欲滴,就忍住不说了。
  正在这时,忽听身后传来一阵“我武——维扬——”“我武
  ——维扬——”的喊声。
  李沅芷甚是奇怪,忙问:“师父,那是甚么?”陆菲青道:“那
  是镖局里趟子手喊的趟子。每家镖局子的趟子不同,喊出来是
  通知绿林道和同道朋友。镖局走镖,七分靠交情,三分靠本领,
  镖头手面宽,交情广,大家买他面子,这镖走出去就顺顺利利。
  绿林道的一听趟子,知是某人的镖,本想动手拾的,碍于面子
  也只好放他过去。这叫作‘拳头熟不如人头熟’。要是你去走
  镖哪,嘿,这样不上半天就得罪了多少人,本领再大十倍,那也
  是寸步难行。”李沅芷一听,敢情师父是借题发挥,在教训人
  啦,心说:“我干么要去保镖哪?”可是不敢跟师父顶嘴,笑道:
  “师父,我是错了嘛!师父,那喊的是甚么镖局子啊?”陆菲青
  道:“那是北京镇远镖局,北方可数他最大啦。奉天、济南、开
  封、太原都有分局。总镖头本是威镇河朔王维扬,现下总有七
  十岁了罢?听他们喊的趟子仍是‘我武维扬’,那么他还没告老
  收山。唉,见好也该收了,镇远镖局发了四十年财,还不知足
  么?”
  李沅芷道:“师父识得他们总镖头么?”陆菲青道:“也会过
  面。此人凭一把八卦刀、一对八卦掌,当年打遍江北绿林无敌
  手,也真称得上威震河朔!”李沅芷很是高兴,道:“他们镖车走
  得快,一会儿赶了上来,你给我引见,让我见见这位老英雄。”
  陆菲青道:“他自己怎么还会出来?真是傻孩子。”
  李沅芷老是给师父数说,满不是味儿,她知自己江湖上的
  事情完全不懂,心里嘀咕:“我不懂,就说给我听嘛,干么老骂
  人家?”拍马追上骡车去和母亲说话解闷,回头一看自己的马,
  尾巴给驼子弄断了,也不禁暗暗吃惊,心想一掌打断一杆枪并
  不稀奇,马尾巴是软的,怎能用手割断?勒马想等师父上来请
  问,但一转念,又赌气不问了,追上了曾图南,道:“曾参将,我
  的马尾巴不知怎么断了,真难看。”说着嘟起了嘴。曾图南知她
  心意,道:“我这坐骑不知怎么搞的,今儿老是闹倔脾气,说甚
  么也制它不了。小姐骑术好,劳你的驾,帮我治一下行么?”李
  沅芷谦逊一句:“怕我也不成。”两人换了坐骑。曾参将那马其
  实乖乖的,半点脾气也没有。曾参将还赞一句:“小姐,真有你
  的,连马也服你。”
  李夫人怕大车走快了颠簸,是以这队人一直缓缓而行。但
  听得镖局的趟子声越喊越近,不一会,二十几匹骡驮赶了上
  来。
  陆菲青怕有熟人,背转了身,将一顶大草帽遮住半边脸,
  偷看马上镖师。七八名镖师纵马经过,只听一名镖师道:“听韩
  大哥说,焦文期焦三哥已有了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