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
作者:金庸    更新:2021-11-24 03:08
  他满腹疑窦,慢慢走进院子去,只见不戒和尚与田伯光
  身上都垂着一条黄布带子,上面写得有字。不戒和尚身上那
  条带上写道:“天下第一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之徒。”田伯光
  身上那条带上写道:“天下第一大胆妄为、办事不力之人。”令
  狐冲第一个念头便是:“这两条带子挂错了。不戒和尚怎会是
  ‘好色无厌之徒’?这‘好色无厌’四字,该当送给田伯光才
  是。至于‘大胆妄为’四字,送给不戒和尚倒还贴切,他不
  戒杀,不戒荤,做了和尚,敢娶尼姑,自是大胆妄为之至,不
  过‘办事不力’,又不知从何说起?”但见两根布带好好的系
  在二人颈中,垂将下来,又不像是匆忙中挂错了的。
  群豪指指点点,笑语评论,大家也都说:“田伯光贪花好
  色,天下闻名,这位大和尚怎能盖得过他?”
  计无施与祖千秋低声商议,均觉大是蹊跷,知道不戒和
  尚和令狐冲交情甚好,须得将二人救下来再说。当下计无施
  纵身上树,将二人手足上被缚的绳索割断,解开了二人穴道。
  不戒与田伯光都是垂头丧气,和仇松年、漠北双熊等人破口
  大骂的情状全然不同。计无施低声问道:“大师怎地也受这无
  妄之灾?”
  不成和尚摇了摇头,将布条缓缓解下,对着布条上的字
  看了半晌,突然间顿足大哭。
  这一下变故,当真大出群豪意料之外,众人语声顿绝,都
  呆呆的瞧着他。只见他双拳捶胸,越哭越伤心。
  田伯光劝道:“太师父,你也不用难过。咱们失手遭人暗
  算,定要找了这个人来,将他碎尸万段……”他一言未毕,不
  戒和尚反手一掌,将他打得直跌出丈许之外,几个踉跄,险
  些摔倒,半边脸颊登时高高肿起。不戒和尚骂道:“臭贼!咱
  们给吊在这里,当然是罪有应得,你……你……你好大的胆
  子。想杀死人家啊。”田伯光不明就里,听太师父如此说,擒
  住自己之人定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竟连太师父也不敢得罪
  他半分,只得唯唯称是。
  不戒和尚呆了一呆,又捶胸哭了起来,突然间反手一掌,
  又向田伯光打去。田伯光身法极快,身子一侧避开,叫道:
  “太师父!”
  不戒和尚一掌没打中,也不再追击,顺手回过掌来,拍
  的一声,打在院中的一张石凳之上,只击得石屑纷飞。他左
  手一掌,右手一掌,又哭又叫,越击越用力,十余掌后,双
  掌上鲜血淋漓,石凳也给他击得碎石乱崩,忽然间喀喇一声,
  石凳裂为四块。
  群豪无不骇然,谁也不敢哼上一声,倘若他盛怒之下,找
  上了自己,一击中头,谁的脑袋能如石凳般坚硬?祖千秋、老
  头子、计无施三人面面相觑,半点摸不着头脑。
  田伯光眼见不对,说道:“众位请照看着太师父。我去相
  请师父。”
  令狐冲寻思:“我虽已乔装改扮,但仪琳小师妹心细,别
  要给她瞧出了破绽。”他扮过军官,扮过乡农,但都是男人,
  这次扮成女人,实在说不出的别扭,心中绝无自信,生怕露
  出了马脚。当下去躲在后园的一间柴房之中,心想:“漠北双
  熊等人兀自被封住穴道,猜想计无施、祖千秋等人之意,当
  是晚间去窃听这些人的谈论。我且好好睡上一觉,半夜里也
  去听上一听。”耳听得不戒和尚号啕之声不绝,又是惊奇,又
  是好笑,迷迷糊糊的便即入睡。
  醒来时天已入黑,到厨房中去找些冷饭茶来吃了。又等
  良久,耳听得人声渐寂,于是绕到后山,慢慢踱到漠北双熊
  等人被困之处,远远蹲在草丛之中,侧耳倾听。
  不久便听得呼吸声此起彼伏,少说也有二十来人散在四
  周草木丛中,令狐冲暗暗好笑:“计无施他们想到要来偷听,
  旁人也想到了,聪明人还真不少。”又想,“计无施毕竟了得,
  他只解了漠北双熊这两个吃人肉粗胚的哑穴,却不解旁人的
  哑穴,否则漠北双熊一开口说话,便会给同伙中精明能干之
  辈制止。”
  只听得白熊不住口的在詈骂:“他奶奶的,这山边蚊子真
  多,真要把老子的血吸光了才高兴,我操你臭蚊虫的十八代
  祖宗。”黑熊笑道:“蚊子只是叮你,却不来叮我,不知是甚
  么缘故。”白熊骂道:“你的血臭的,连蚊子也不吃。”黑熊笑
  道:“我宁可血臭,好过给几百只蚊子在身上叮。”白熊又是
  “直娘贼,龟儿子”的大骂起来。
  白熊骂了一会,说道:“穴道解开之后,老子第一个便找
  夜猫子算帐,把这龟蛋点了穴道,将他大腿上的肉一口口咬
  下来生吃。”黑熊笑道:“我却宁可吃那些小尼姑们,细皮白
  肉,嫩得多了。”白熊道:“岳先生吩咐了的,尼姑们要捉到
  华山去,可不许吃。”黑熊笑道:“几百个尼姑,吃掉三四个,
  岳先生也不会知道。”
  令狐冲大吃一惊:“怎么是师父吩咐了的?怎么要他们将
  恒山派弟子捉到华山去?这个‘大阴谋’,自然是这件事了。
  可是他们又怎么会听我师父的号令?”
  忽听得白熊高声大骂:“乌龟儿子王八蛋!”黑熊怒道:
  “你不吃尼姑便不吃,干么骂人?”白熊道:“我骂蚊子,又不
  是骂你。”令狐冲满腹疑团,忽听得背后草丛中脚步声响,有
  人慢慢走近,心想:“这人别要踏到我身上来才好。”那人对
  准了他走来,走到他身后,蹲了下来,轻轻拉他衣袖。令狐
  冲微微一惊:“是谁?难道认了我出来?”回过头来,朦胧月
  光之下,见到一张清丽绝俗的脸庞,正是仪琳。他又惊又喜,
  心想:“原来我的行迹早给她识破了。要扮女人,毕竟不像。”
  仪琳头一侧,小嘴努了努,缓缓站起身来,仍是拉着他衣袖,
  示意和他到远处说话。
  令狐冲见她向西行去,便跟在她身后。两人一言不发,径
  向西行。仪琳沿着一条狭狭的山道,走出了通元谷,忽然说
  道:“你又听不见人家的说话,挤在这是非之地,那可危险得
  紧。”她几句话似乎并不是向他而说,只是自言自语。令狐冲
  一怔,心道:“她说我听不见人家说话,那是甚么意思?她说
  的是反话,还是真的认我不出?”又想仪琳从来不跟自己说笑,
  那么多半是认不出了,只见她折而向北,渐渐向着磁窑口走
  去,转过了一个山坳,来到了一条小溪之旁。
  仪琳轻声道:“我们老是在这里说话,你可听厌了我的话
  吗?”跟着轻轻一笑,说道:“你从来就听不见我的话,哑婆
  婆,倘若你能听见我说话,我就不会跟你说了。”
  令狐冲听仪琳说得诚挚,知她确是将自己认作了悬空寺
  中那个又聋又哑的仆妇。他童心大起,心道:“我且不揭破,
  听她跟我说些甚么。”仪琳牵着他衣袖,走到一株大柳树下的
  一块长石之旁,坐了下来。令狐冲跟着坐下,侧着身子,背
  向月光,好教仪琳瞧不见自己的脸,寻思:“难道我真的扮得
  很像,连仪琳也瞒过了?是了,黑夜之中,只须有三分相似,
  她便不易分辨。盈盈的易容之术,倒也了得。”
  仪琳望着天上眉月,幽幽叹了口气。令狐冲忍不住想问:
  “你小小年纪,为甚么有这许多烦恼?”但终于没出声。仪琳
  轻声道:“哑婆婆,你真好,我常常拉着你来,向你诉说我的
  心事,你从来不觉厌烦,总是耐心的等着,让我爱说多少,便
  说多少。我本来不该这样烦你,但你待我真好,便像我自己
  亲生的娘一般。我没有娘,倘若我有个妈妈,我敢不敢向她
  这样说呢?”
  令狐冲听到她说是倾诉自己心事,觉得不妥,心想:“她
  要说甚么心事?我骗她吐露内心秘密,可太也对不住她,还
  是快走的为是。”当即站起身来。仪琳拉住了他袖子,说道:
  “哑婆婆,你……你要走了吗?”声音中充满失望之情。令狐
  冲向她望了一眼,只见她神色凄楚,眼光中流露出恳求之意,
  不由得心下软了,寻思:“小师妹形容憔悴,满腹心事,倘若
  无处倾诉,老是闷在心里,早晚要生重病。我且听她说说,只
  要她始终不知是我,也不会害羞。”当下又缓缓坐了下来。
  仪琳伸手搂住他脖子,说道:“哑婆婆,你真好,就陪我
  多坐一会儿。你不知道我心中可有多闷。”令狐冲心想:“令
  狐冲这一生可交了婆婆运,先前将盈盈错认作是婆婆,现下
  又给仪琳错认是婆婆。我叫了人家几百声婆婆,现在她叫还
  我几声,算是好人有好报。”
  仪琳道:“今儿我爹爹险些儿上吊死了,你知不知道?他
  给人吊在树上,又给人在身上挂了一根布条儿,说他是‘天
  下第一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之徒’。我爹爹一生,心中就只有
  我妈妈一人,甚么好色无厌,那是从何说起?那人一定胡里
  胡涂,将本来要挂在田伯光身上的布条,挂错在爹爹身上了。
  其实挂错了,拿来掉过来就是,可用不着上吊自尽哪。”
  令狐冲又是吃惊,又是好笑:“怎么不戒大师要自尽?她
  说他险些儿上吊死了,那么定是没死。两根布条上写的都不
  是好话,既然拿了下来,怎么又去掉转来挂在身上?这小师
  妹天真烂漫,真是不通世务之至。”
  仪琳说道:“田伯光赶上见性峰来,要跟我说,偏偏给仪
  和师妹撞见了,说他擅闯见性峰,不问三七二十一,提剑就
  砍,差点没要了他的性命,可也真是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