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章
作者:金庸    更新:2021-11-24 03:08
  ’老婆婆忽然笑
  了起来,说道:‘只怕那黄鼠狼学你从前的死样,半夜三更摸
  到我家里来时,总带一块牛肉、骡肉来喂狗。’”
  令狐冲微笑道:“这老婆婆真坏,她绕着弯儿骂你是黄鼠
  狼。”他知盈盈是最腼腆,她说到那老农夫妇当年的私情,自
  己只有假装不懂,她或许还会说下去,否则自己言语中只须
  带上一点儿情意,她立时便住口了。
  盈盈笑道:“那老婆婆是在说他们没成亲时的事……”说
  到这里,挺腰一提缰绳,骡子又快跑起来。令狐冲道:“没成
  亲时怎样啦?他们一定规矩得很,半夜三更就是一起坐在大
  车之中,也一定不敢抱一抱,亲一亲。”盈盈呸了一声,不再
  说了。令狐冲道:“好妹子,亲妹子,他们说些甚么,你说给
  我听。”盈盈微笑不答。
  黑夜之中,但听得骡子的四只蹄子打在官道之上,清脆
  悦耳。令狐冲向外望去,月色如水,泻在一条又宽又直的官
  道上,轻烟薄雾,笼罩在道旁树梢,骡车缓缓驶入雾中,远
  处景物便看不分明,盈盈的背脊也裹在一层薄雾之中。其时
  正当初春,野花香气忽浓忽淡,微风拂面,说不出的欢畅。令
  狐冲久未饮酒,此刻情怀,却正如微醺薄醉一般。
  盈盈脸上一直带着微笑,她在回想那对老农夫妇的谈话:
  老公公道:“那一晚屋里半两肉也没有,只好到隔壁人家
  偷一只鸡杀了,拿到你家来喂你的狗。那只狗叫甚么名字啊?”
  老婆婆道:“叫大花。”老公公道:“对啦,叫大花。它吃了半
  只鸡,乖乖的一声不出,你爹爹、妈妈甚么也不知道。咱们
  的阿毛,就是这一晚有了的。”老婆婆道:“你就知道自己快
  活,也不理人家死活。后来我肚子大了,爹爹把我打得死去
  活来。”老公公道:“幸亏你肚子大了,否则的话,你爹怎肯
  把你嫁给我这穷小子?那时候哪,我巴不得你肚子快大!”老
  婆婆忽然发怒,骂道:“你这死鬼,原来你是故意的,你一直
  瞒着我,我……我决不能饶你。”老公公道:“别吵,别吵!阿
  毛也生了孩子啦,你还吵甚么?”
  当下盈盈生怕令狐冲记挂,不敢多听,偷了衣服物品便
  走,在桌上放了一大锭银子。她轻手轻脚,这一对老夫妇一
  来年老迟钝,二来说得兴起,竟浑不知觉。
  盈盈想着他二人的说话,突然间面红过耳,庆幸好得是
  在黑夜之中,否则教令狐冲见到自己脸色,那真不用做人了。
  她不再催赶骡子,大车行得渐渐慢了,行了一程,转了
  个弯,来到一座大湖之衅。湖旁都是垂柳,圆圆的月影倒映
  湖中,湖面水波微动,银光闪闪。
  盈盈轻声问道:“冲哥,你睡着了吗?”令狐冲道:“我睡
  着了,我正在做梦。”盈盈道:“你在做甚么梦?”令狐冲道:
  “我梦见带了一大块牛肉,摸到黑木崖上,去喂你家的狗。”盈
  盈笑道:“你人不正经,做的梦也不正经。”
  两人并肩坐在车中,望着湖水。令狐冲伸过右手,按在
  盈盈左手的手背上。盈盈的手微微一颤,却不缩回。令狐冲
  心想:“若得永远如此,不再见到武林中的腥风血雨,便是叫
  我做神仙,也没这般快活。”
  盈盈道:“你在想甚么?”令狐冲将适才心中所想说了出
  来。盈盈反转左手,握住了他右手,说道:“冲哥,我真是快
  活。”令狐冲道:“我也是一样。”盈盈道:“你率领群豪攻打
  少林寺,我虽然感激,可也没此刻欢喜。倘若我是你的好朋
  友,陷身少林寺中,你为了江湖上的义气,也会奋不顾身前
  来救我。可是这时候你只想到我,没想到你小师妹……”
  她提到“你小师妹”四字,令狐冲全身一震,脱口而出:
  “啊哟,咱们快些赶去!”
  盈盈轻轻的道:“直到此刻我才相信,在你心中,你终于
  是念着我多些,念着你小师妹少些。”她轻拉缰绳,转过骡头,
  骡车从湖畔回上了大路,扬鞭一击,骡子快跑起来。
  这一口气直赶出了二十余里,骡子脚力已疲,这才放缓
  脚步。转了两个弯,前面一望平阳,官道旁都种满了高粱,溶
  溶月色之下,便似是一块极大极大的绿绸,平铺于大地。极
  目远眺,忽见官道彼端有一辆大车似乎停着不动。令狐冲道:
  “这辆大车,好像就是林师弟他们的。”盈盈道:“咱们慢慢上
  去瞧瞧。”任由骡子缓步向前,与前车越来越近。
  行了一会,才察觉前车其实也在行进,只是行得慢极,又
  见骡子之旁另有一人步行,竟是林平之,赶车之人看背影便
  是岳灵珊。
  令狐冲好生诧异,伸出手去一勒缰绳,不令骡子向前,低
  声道:“那是干甚么?”盈盈道:“你在这里等着,我过去瞧瞧。”
  若是赶车上前,立时便给对方发觉,须得施展轻功,暗中偷
  窥。令狐冲很想同去,但伤处未愈,轻功提不起来,只得点
  头道:“好。”
  盈盈轻跃下车,钻入了高梁丛中。高粱生得极密,一入
  其中,便在白天也看不到人影,只是其时高粱杆子尚矮,叶
  子也未茂密,不免露头于外。她弯腰而行,辨明蹄声的所在,
  赶上前去,在高粱丛中与岳灵珊的大车并肩而行。
  只听得林平之说道:“我的剑谱早已尽数交给你爹爹了,
  自己没私自留下一招半式,你又何必苦苦的跟着我?”岳灵珊
  道:“你老是疑心我爹爹图你的剑谱,当真好没来由。你凭良
  心说,你初入华山门下,那时又没甚么剑谱,可是我早就跟
  你……跟你很好了,难道也是别有居心吗?”林平之道:“我
  林家的辟邪剑法天下知名,余沧海、木高峰他们在我爹爹身
  上搜查不得,便来找我。我怎知你不是受了爹爹、妈妈的嘱
  咐,故意来向我卖好?”岳灵珊呜咽道:“你真要这么想,我
  又有甚么法子?”
  林平之气忿忿的道:“难道是我错怪了你?这《辟邪剑
  谱》,你爹爹不是终于从我手中得去了吗?谁都知道,要得
  《辟邪剑谱》,总须向我这姓林的小子身上打主意。余沧海、木
  高峰,哼哼,岳不群,有甚么分别了?只不过岳不群成则为
  王,余沧海、木高峰败则为寇而已。”
  岳灵珊怒道:“你如此损我爹爹,当我是甚么人了?若不
  是……若不是……哼哼……”
  林平之站定了脚步,大声道:“你要怎样?若不是我瞎了
  眼,受了伤,你便要杀我,是不是?我一双眼睛又不是今天
  才瞎的。”岳灵珊道:“原来你当初识得我,跟我要好,就是
  瞎了眼睛。”勒住缰绳,骡车停了下来。
  林平之道:“正是!我怎知你如此深谋远虑,为了一部
  《辟邪剑谱》,竟会到福州来开小酒店?青城派那姓余的小子
  欺侮你,其实你武功比他高得多,可是你假装不会,引得我
  出手。哼,林平之,你这早瞎了眼睛的浑小子,凭这一手三
  脚猫的功夫,居然胆敢行侠仗义,打抱不平?你是爹娘的心
  肝肉儿,他们若不是有重大图谋,怎肯让你到外边抛头露面、
  干这当垆卖酒的低三下四勾当?”
  岳灵珊道:“爹爹本是派二师哥去福州的。是我想下山来
  玩儿,定要跟着二师哥去。”
  林平之道:“你爹爹管治门人弟子如此严厉,倘若他认为
  不妥,便任你跪着哀求三日三夜,也决计不会准许。自然因
  为他信不过二师哥,这才派你在旁监视。”
  岳灵珊默然,似乎觉得林平之的猜测,也非全然没有道
  理,隔了一会,说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总之我到福州
  之前,从未听见过《辟邪剑谱》四字。爹爹只说,大师哥打
  了青城弟子,双方生了嫌隙,现下青城派人众大举东行,只
  怕于我派不利,因此派二师哥和我去暗中查察。”
  林平之叹了口气,似乎心肠软了下来,说道:“好罢,我
  便再信你一次。可是我已变成这个样子,你跟着我又有甚么
  意思?你我仅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你还是处女之身,
  这就回头……回头到令狐冲那里去罢!”
  盈盈一听到“你我仅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你还
  是处女之身。”这句话,不由得吃了一惊,心道:“那是甚么
  缘故?”随即羞得满面通红,连脖子中也热了,心想:“女孩
  儿家去偷听人家夫妻的私话,已大大不该,却又去想那是甚
  么缘故,真是……真是……”转身便行,但只走得几步,好
  奇心大盛,再也按捺不住,当即停步,侧耳又听,但心下害
  怕,不敢回到先前站立处,和林岳二人便相隔远了些,但二
  人的话声仍清晰入耳。
  只听岳灵珊幽幽的道:“我只和你成亲三日,便知你心中
  恨我极深,虽和我同房,却不肯和我同床。你既然这般恨我,
  又何必……何必……娶我?”林平之叹了口气,说道:“我没
  恨你。”岳灵珊道:“你不恨我?那为甚么日间假情假意,对
  我亲热之极,一等晚上回到房中,连话也不跟我说一话?爸
  爸妈妈几次三番查问你待我怎样,我总是说你很好,很好,很
  好……哇……”说到这里,突然纵声大哭。
  林平之一跃上车,双手握住她肩膀,厉声道:“你说你爹
  妈几次三番的查问,要知道我待你怎样,此话当真?”岳灵珊
  呜咽道:“自然是真的,我骗你干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