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作者:金庸    更新:2021-11-24 03:08
  定闲师太道:“请二位回去拜上贵帮主,便说恒山派定闲、
  定逸和这位朋友路过九江,没来拜会史帮主,多有失礼,请
  史帮主包涵则个。我们明日乘船西行,请二位大度包容,别
  再派人来凿沉我们的船只。”她说一句,二人便说一句:“不
  敢。”
  定闲师太向令狐冲道:“月白风清,少侠慢慢领略江岸夜
  景。恕贫尼不奉陪了。”携了定逸之手,缓步回舟。
  令狐冲知她有意相避,好让自己对这二人仔细再加盘问,
  但一时之间,心乱如麻,竟想不出更有甚么话要问,在岸边
  走来走去,又悄立良久,只见半钩月亮映在江心,大江滚滚
  东去,月光颤动不已,猛然想起:“今日已是十一月下旬。他
  们下月十五要去少林寺,为时已然无多。少林派方证、方生
  两位大师待我甚好。这些人为救盈盈而去,势必和少林派大
  动干戈,不论谁胜谁败,双方损折必多。我何不赶在头里,求
  方证方丈将盈盈放出,将一场血光大灾化于无形,岂不甚好?”
  又想:“定闲、定逸两位师太伤势已痊愈了大半。定闲师
  太外表瞧来和寻常老尼无异,其实所知既博,见识又极高超,
  实是武林中一位了不起的高人。由她率众北归,只要不再遇
  到嵩山派这样的大批强敌,该不会有甚么应付不了的危难。只
  是我怎生向她们告辞才好?”这些日来,和这些尼姑、姑娘们
  共历患难,众人对他既恭敬,又亲切,于他被逐出师门、为
  小师妹所弃之事,虽然从不提及,但神情之间,显然犹似她
  们自身遭此不幸一般。华山众同门中,除陆大有外,反而无
  人待他如此亲厚,突然要中途分手,颇感难以启齿。
  只听得脚步声细碎,两人缓缓走近,却是仪琳和郑萼,走
  到离令狐冲二三丈外,叫了声:“令狐大哥。”便停住了脚步。
  令狐冲迎将上去,说道:“你们也给惊醒了?”仪琳道:“令狐
  大哥,掌门师伯吩咐我们来跟你说……”推了推郑萼,道:
  “你跟他说。”郑萼道:“掌门师叔要你说的。”仪琳道:“你说
  也是一样。”
  郑萼说道:“令狐大哥,掌门师叔说道,大恩不言谢,今
  后你不论有甚么事,恒山派都供你驱策。你如要去少林寺救
  那位任大小姐,大家自当尽力效命。”
  令狐冲大奇,心想:“我又没说要去相救盈盈,怎地定闲
  师太却恁地说?啊哟,是了!群雄在五霸冈上聚会,设法为
  我治病,那都是瞧在盈盈的份上。此事闹得沸沸扬扬,连这
  两个不成材的‘长江双飞鱼’都知道,定闲师太焉有不知?”
  想及此事,不由得脸上一红。
  郑萼又道:“掌门师叔说道,此事最好不要硬来。她老人
  家和定逸师叔两位,此刻已过江去了,要赶赴少林寺,去向
  方丈大师求情放人,请令狐大哥带同我们,缓缓前去。”
  令狐冲听了这番话,登时呆了,半晌说不出话来,举目
  向长江中眺望,果见一叶小舟,挂起了一张小小白帆,正自
  向北航去,心中又是感激,又觉惭愧,心想:“两位师太是佛
  门中有道大德,又是武林高人。她们肯亲身去向少林派求情,
  原是再好不过,比之我这浪迹江湖、素行不端的一介无名小
  卒,面子是大上百倍了。多半方证方丈能瞧着二位师太的金
  面,肯放了盈盈。”想到此处,心下登时一宽。
  回过头来,只见那姓易、姓齐的兀自在油篓子中探头探
  脑,不敢爬将出来,心想这二人一片热心,为的是去救盈盈,
  自己可将他们得罪了,颇觉过意不去,迈步上前,拱了拱手,
  说道:“在下一时鲁莽,得罪了白蛟帮‘长江双飞鱼’两位英
  雄,实因事先未知其中缘由,还请恕罪。”说着深深一揖。
  “长江双飞鱼”突然见他前倨后恭,大感诧异,急忙抱拳
  还礼,这一手忙脚乱,无数菜油飞溅出来,溅得令狐冲身上
  点点滴滴的都是油迹。
  令狐冲微笑着点了点头,向仪琳和郑萼道:“咱们走罢!”
  回到舟中,恒山派众弟子竟绝口不提此事,连仪和、秦
  绢这些素来事事好奇之人,居然也不向他问一句话,自是定
  闲师太临去时已然嘱咐,免得令他尴尬。令狐冲暗自感激,但
  见到好几名女弟子似笑非笑的脸色,却又不免颇为狼狈,寻
  思:“她们这副模样,心中可咬定盈盈是我的情人了。其实我
  和盈盈之间清清白白,并无甚么逾规越礼之事。但她们不问,
  我又如何辩白?”眼见秦绢眼中闪着狡狯的光芒,忍不住道:
  “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你……你们可别胡思乱想。”
  秦绢笑道:“我胡思乱想甚么了?”令狐冲脸上一红,道:
  “我猜也猜得到。”秦绢笑道:“猜到甚么?”令狐冲还未答话,
  仪和道:“秦师妹,别多说了,掌门师叔吩咐的话,你忘了吗?”
  秦绢抿嘴笑道:“是,是,我没忘记。”
  令狐冲转过头来,避开她眼光,只见仪琳坐在船舱一角,
  脸色苍白,神情却甚为冷漠,不禁心中一动:“她心中在想甚
  么?为甚么她不和我说话?”怔怔的瞧着她,忽然想到那日在
  衡山城外,自己受伤之后,她抱了自己在旷野中奔跑时的脸
  色。那时她又是关切,又是激动,浑不是眼前这般百事不理
  的模样。为甚么?为甚么?
  仪和忽道:“令狐师兄!”令狐冲没听见,没有答应。仪
  和大声又叫:“令狐师兄!”令狐冲一惊,回过头道:“嗯,怎
  么?”仪和道:“掌门师伯说道,明日咱们或是改行陆道,或
  是仍走水路,悉听令狐师兄的意思。”
  令狐冲心中只盼改行陆道,及早得知盈盈的讯息,但斜
  眼一睨,只见仪琳长长的睫毛下闪动着泪水,一副楚楚可怜
  的模样,说道:“掌门师太叫咱们缓缓行去,那么还是仍旧坐
  船罢。谅来那白蛟帮也不敢对咱们怎地。”秦绢笑道:“你放
  心得下吗?”令狐冲脸上微微一红,尚未作答,仪和喝道:
  “秦师妹,小孩儿家,少说几句行不行?”秦绢笑道:“行!有
  甚么不行?阿弥陀佛,我可不大放心。”
  次晨舟向西行,令狐冲命舟子将船靠近岸旁航行,以防
  白蛟帮来袭,但直至湖北境内,一直没有动静。此后数日之
  中,令狐冲也不和恒山弟子多说闲话,每逢晚间停泊,便独
  自一人上岸饮酒,喝得醺醺而归。
  这一日舟过夏口,折而向北,溯汉水而上,傍晚停泊在
  小镇鸡鸣渡旁。他又上岸去,在一家冷酒铺中喝了几碗酒,忽
  想:“小师妹的伤不知好了没有?仪真、仪灵两位师姊送去恒
  山灵药,想来必可治好她的剑伤。林师弟的伤势又不知如何?
  倘若林师弟竟致伤重不治,她又怎样?”想到这里,心下不禁
  一惊,寻思:“令狐冲啊令狐冲,你真是个卑鄙小人!你虽盼
  小师妹早日痊愈,内心却又似在盼望林师弟伤重而死?难道
  林师弟死了,小师妹便会嫁你不成?”自觉无聊,连尽了三碗
  酒,又想:“劳德诺和八师弟不知是谁杀的?那人为甚么又去
  暗算林师弟?师父、师娘不知近来若何?”
  端起酒碗,又是一饮而尽,小店之中无下酒物,随手抓
  起几粒咸水花生,抛入口中,忽听背后有人叹了口气,说道:
  “唉!天下男子,十九薄幸。”
  令狐冲转过面来,向说话之人瞧去,摇晃的烛光之下,但
  见小酒店中除了自己之外,便只店角落里一张板桌旁有人伏
  案而卧。板桌上放了酒壶、酒杯,那人衣衫褴褛,形状猥琐,
  不像是如此吐属文雅之人。当下令狐冲也不理会,又喝了一
  碗酒,只听得背后那声音又道:“人家为了你,给幽禁在不见
  天日之处。自己却整天在脂粉堆中厮混,小姑娘也好,光头
  尼姑也好,老太婆也好,照单全收。唉,可叹啊可叹。”
  令狐冲知他说的是自己,却不回头,寻思:“这人是谁?
  他说‘人家为了你,给幽禁在不见天日之处’,说的是盈盈吗?
  为甚么盈盈是为了我而给人幽禁?”只听那人又道:“不相干
  之辈,倒是多管闲事,说要去拚了性命,将人救将出来。偏
  生你要做头子,我也要做头子,人还没救,自己伙里已打得
  昏天黑地。唉,这江湖上的事,老子可真没眼瞧的了。”
  令狐冲拿着酒碗,走过去坐在那人对面,说道:“在下多
  事不明,要请老兄指教。”
  那人仍然伏在桌上,并不抬头,说道:“唉,有多少风流,
  便有多少罪孽。恒山派的姑娘、尼姑们,这番可当真糟糕之
  极了。”
  令狐冲更是心惊,站起身来,深深一揖,说道:“令狐冲
  拜见前辈,还望赐予指点。”突然见到那人凳脚旁放着一把胡
  琴,琴身深黄,久经年月,心念一动,已知此人是谁,当即
  拜了下去,说道:“晚辈令狐冲,有幸拜见衡山莫师伯,适才
  多有失礼。”
  那人抬起头来,双目如电,冷冷的在令狐冲脸上一扫,正
  是衡山派掌门“潇湘夜雨”莫大先生。他哼了一声,说道:
  “师伯之称,可不敢当。令狐大侠,这些日来可快活哪!”
  令狐冲躬身道:“莫师伯明鉴,弟子奉定闲师伯之命,随
  同恒山派诸位师姊师妹前赴少林。弟子虽然无知,却决不敢
  对恒山师姊妹们有丝毫失礼。”莫大先生叹了口气,道:“请
  坐!